在洞口我碰到了新兵连一个班的同乡,瘦杆和小胖。他俩正从用苇席搭的厕所小跑出来往洞里赶。大冬天的,汗水却浸透他们的棉衣,在背上留下一块深色的印痕。我高兴地招呼他们,他俩一怔,然后迎上来,一人拉住我的一只手,无限感慨的样子。瘦杆说:“你也来工地了?”“政委叫向你们学习。”瘦杆就望一眼山下停着的教练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忙问:“你们咋样?”小胖很激动地回答:“我们都写申请加入突击队了,连长昨晚找我们谈话,说还要考验考验。”小胖停了停又望着我热切地讲:“你也要早日学成开车,争取来工地,大干一场。”我望着小胖的那种样子,为他这么几日思想境界比我高出许多而浮想联翩。我正呆想,小胖又说:“我们该回去了。”说完他扯着瘦杆向洞里跑去。瘦杆边跑边回头向我招手,小胖则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
晚上,我们赶回团里。晚饭又是馒头,假姑娘又拿着馒头泪眼朦胧地只看不吃。
几天之后有风声传来:我们十二个新司机中,将要淘汰两名去工地深挖洞。
四
一天上午正上课,突然窗外一片嘈杂,接着一声呼天喊地的悲嚎:“天呢,儿子俺那儿呀——”众人都一惊,忙望窗外,只见一个小脚老太,跪在团部办公楼台阶上。有两个警通排的兵上前去拉。那老太像中了定身法,死死不肯起来,只是一声叠一声地喊:“儿呀,俺就那一个儿呀——”排长呆怔半晌,放下书和粉笔,走到门外,长叹一声倒剪了双手。我们忽拉一下聚在窗口。
老太太是从山东枣庄赶来的,几天前,儿子在排哑炮时死了。受管理科长之命,上前拉老太时那两个警通排的兵,劝着劝着竟也哭开了,管理科长僵在人群外,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政委从家属院里走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挤开人群。那老太一见,一把抱住政委的双腿:“首长,俺就那一个养命儿呀,你就开开恩还给俺儿子吧,儿呀——”老太竟哭得昏死过去。政委当即命令几人抬着老太去卫生队。人慢慢无言地散了,政委勾着头,一步一步很沉重地走进了大楼。渐渐这一切我们都见惯不惊了。三天两头,只要工地一出事,哀乐一响,十有八九会有老太或老头,满身风尘,哀痛欲绝地找上门来。
排长照例讲“野”力发动机、汽车八大构造、工作原理及保养维护,且三天两头地考试,考得我们晕头转向。马矮子还是经常说:“哼哼,你们和工地上的兵比一比,哼,上面说了,今年汽训排给两个淘汰指标,凡是学习成绩不理想的,哼哼……”只要马矮子抽这一鞭,我们头上的天便黑六分之一。我们便会纷纷想起那摇摇欲倒的灵棚和飘飘欲飞的纸花。我们都会有股莫名的恐慌。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上面根本没有规定什么两个淘汰指标,排长和马矮子说这话,居心叵测。
于是课余下来,墙角路边都可以看到我们堵着耳朵摇头晃脑的身影。
但是,人都有累极的时候。路边,亦兵合了书本看蚂蚁搬家。几只蚂蚁搬一具蝇尸,眼看快搬到洞穴了,他用一支小木棍,把蝇尸排开相当距离,蚂蚁们不折不扣地再去搬,往返几次,亦兵吃吃地笑过,继续苦读。
许奎把脑袋从书里艰难地拔出来,蓦地,昏昏的双眼闪出十二分精神,他远远地望见一个正系鞋带的女人高高翘起的屁股。
特怪,半仙倚着墙角半蹲着,不知道名字的烟一支接一支地吸,膝上摊着那本汽车驾驶员教材,两眼似看非看地盯着书本,很久却不见翻动一页。只一会儿,前后左右便扔遍了烟头。
晚上熄灯号刚刚吹过,马矮子便拉灭灯。我们便躺在床上默背,直至朦胧。一日,将睡未睡时,就听见半仙含混不清地嘀咕出声:“进气门关闭,活塞由上止点向下止点移动……”人们立时清醒过来,睁大眼睛去搜寻从被窝里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就又响道:“排气门打开,进气门关闭,排除废气……”马矮子在对面床上喝斥一声:“不要背了,睡觉!”他很不高兴地在床上翻个身。半仙叭叽叭叽嘴,睡态十足地也翻一个身。少顷半仙又说:“刹车系统由气泵、制动总泵、分泵、刹车片构成。”大伙就又在朦胧里一惊。马矮子从床上气哼哼地蹦下地,一把扯亮灯,“谁?!滚出去!”十二个人有十一个人抬了头,惟有半仙用被子半遮了脸还睡着。躺在半仙身旁的许奎欠起半个身子:“他说梦话哩,这小子。”马矮子怪兮兮地瞅一眼半仙,扯灭灯,便又躺下。片刻半仙再次说:“进气门打开排气门关闭……”几遍之后,大家都倦了。渐渐睡去。
次日起床号刚吹响,许奎还没等马矮子扯亮灯,就冲爬起的半仙嚷:“昨夜你梦话说得恁清晰,你这小子。”“糊弄鬼哩?”半仙不信地瞅着许奎的脸。“瞎,小子你不信,你问大伙。”大家就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说:“真用功!”半仙一脸疑惑地抓抓头:“见鬼哩。”脸色明显地舒展了许多。吃罢饭,上课之前,马矮子向排长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排长就点头,并拿眼找坐在后面的半仙。之后,马矮子站到平时排长讲课的地方:“哼,张达木同志学习是很刻苦的,发扬雷锋的钉子精神,把心思全用在学习上。不像有的个别同志,学习怕苦怕累。”然后就看许奎和亦兵。“不合格的淘汰,哼哼!下面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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