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大家都捧了书在床上看。马矮子还没回来,大伙便热烈地讨论半仙的梦话问题。许奎趁亦兵不注意在他被子下面藏着的烟盒里摸出支烟叼在嘴上,咧着嘴,“日怪,你狗日的说梦话真符合逻辑,别人的梦话都是听不清的。”半仙不语,瞅定书本不动。“就是,你的梦话绝了。”亦兵翘着下巴伸手来讨许奎的烟。许奎咧了嘴笑。亦兵觉出什么不对路,下颌努力地伸过去,终于看清了许奎叼在嘴上的烟的牌名。顿时眉毛抖了抖,一把抓过被子下藏着的烟,一支支地数,发现果然少了一支后,两条胳膊舞扎起来,专抓许奎的脸。许奎立马吼道:“班长回来了!”亦兵忙收回胳膊,端坐床上。马班长并没回来,许奎又吃吃地笑,亦兵复又舞将上来。这时门却响,马矮子真的回来了。亦兵一时收不住架子,只好顺势拿出那盒烟,掏出一支递给进来的马矮子。“休息吧!”
这时,从家属院传来一支歌声,那歌声柔媚动听。唱的是《红灯记》里李铁梅的一个唱段。我们都知道歌唱者是谢芳,且在洗衣服。通过近段时间的观察,不用看也能猜出来。我百思不得其解,那般肥胖的女人怎么会有一副如此动听的嗓子?每逢这时我都发现许奎那两只小眼睛闪闪烁烁,竟被歌声搅得飘忽不定。
马矮子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中午躺在床上望天棚想心事。这时别人是不能打搅的。我们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使劲翻身,总之你是睡觉还是想点什么,他不管,只要你不出声就行。白灰抹的天棚,因渗雨而形成各种图案,马矮子就盯了那些图案,呆呆痴痴。当他一脸安详时,我们也尽可安详地放平身子;他皱眉头,我们就揪紧了心。后来我们也都养成了习惯,那就是半眯了眼瞅马矮子想心事。瞅别人想心事,也有一番意思的。多少年以后,不论是在马路上还是在公共汽车上,不论是少男少女还是老头老太,只要看出他们在想心事,我总要驻足留意,深入研究。
窗外谢芳的歌声仍一缕缕一遍遍地飘来,不绝于耳。马矮子一定也沉浸在某种幸福里,脸色发亮,两颊的肌肉微微向上收缩,呈永恒微笑状。忽然,躺在下铺的半仙,毫无顾忌地翻个身,上下牙还相互磨了几下,证明在酣睡。马矮子厌烦地蹬了一脚床头。“班长呀班长,俺们的好班长……”半仙又翻了个身。众人便都竖起耳朵不再听窗外而专心听屋里的。半仙又磨磨牙,证明仍在睡着。马矮子坐起身,眼皮不眨地望着半仙,满脸的感动,腮边不知什么时候竟浮起两朵潮红。半仙叭叽叭叽嘴往下说:“班长,好班长,你是俺们的领路人。”马矮子此时庄严极了,无声地拈起亦兵刚才敬他的那支烟,点燃,靠在床上像领袖一样沉思。我们则开始试探着翻身。
号声终于响了,马矮子兴奋地叫道:“起床。”然后他亲切地望着半仙,眼神像春天的太阳。半仙却不望他。
上厕所时,许奎咬着牙对半仙说:“你真英明。”半仙木呆地抬眼瞅许奎,小便完了打一个长长的颤。
五
又去了一次工地,我看见了瘦杆,却没见到小胖。瘦杆勾着腰正躲在一块石头后吸烟,瞧见我就不自然地笑。我走过去坐在他面前问:“小胖呢?”他疑惑地望我,瞅得我莫名其妙的。“你真不知道?”我摇摇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他长长地吐口烟,苦涩地笑笑:“早就加入了突击队,前几天又火线入了团,红着呢,可他还要‘斗私批修’,把自己晚起床两分钟说成对革命不忠,要拼命呢……”这时,工地的高音喇叭正巧播出一篇小胖的事迹。喇叭里说:小胖已三天三夜没休息了,渴了吃一把雪,饿了啃两口馒头……听到这儿瘦杆怕冷似的抱紧了胳膊眼睛很复杂地望我。
从工地上回来连着几天,我想起瘦杆心里就沉沉的,想起没见着面的小胖就更是沉沉的。
一天,我们排着队正要去饭堂上课,政治处的一个干事跑来说:“政委让你们去礼堂参加学习。”我们来到礼堂,那里的官们兵们都端坐着,满脸悲壮神色。原来这会是专门为小胖开的。政委沉痛地宣布:小胖已成为烈士,党委决定追认他为中共党员、突击手标兵、铁人式的好战士等等。我一时未在那儿。后来,工地上派来的代表介绍了小胖烈士的先进事迹,他说:“小胖七天七夜没下工地,在向运输车上装一块石头时,便和那石头一同栽到了车里……
假姑娘坐在前排肩膀又一抽一耸地动。有个什么东西仿佛在我心上刺了一下。
在回来的讨论会上,马矮子慷慨激昂地说:“哼哼,你们坐在福中不知福,看一看人家,那才是英雄哩。”我们都低着头不敢瞅班长的眼睛。马矮子又说;“你们也要有两个去工地的,哼!”我们顿时为之一颤。假姑娘尤其脸色灰白,身子缩得小小的。
排长接着讲:“你们要把英雄的精神学到手,你们要用优异的成绩向烈士的英灵汇报,你们……都听清楚,今天下午测验考试。”
这下我们颤了好一会儿,以至头脑昏昏然一片混沌。可怜的小胖烈士刹那间便从十二个同年兵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
中午,排长宿舍一直噪音不断。他的桌上又摆了俩工地上送来的喇叭。那一会儿尖一会儿哑的怪响,使我们充分认识到:喇叭坏得不轻,修理好是需要一定水平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石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