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佛典,养心性,比起究西学,讲经世来,更需“山水幽胜”之助。
今年春天,有幸重游广州,说好这回一定西樵访胜。临出发时,又“有朋自远方来”,实在脱不了身。正懊悔不迭,听刚从西樵归来的朋友称,那里红男绿女,游人如鲫,再也不可能“席芳草,临清流”,“专意养心”了。如此说来,不游也罢,免得破坏我想象中的世外清净地、时有康圣人身影出没的西樵山。
1995年7月8日于京西蔚秀园
(原刊《读书》1996年3期)注释
[1]文章发表后,承中大朋友告知,小礼堂上孙中山的题词并未被取消,只是因重修而暂时遮蔽。因涉及文章思路及立意,牵一发动全身,故不做改动。这里另作补正。
《当年游侠人》 第二部分乡土情怀与民间意识(1)
——丘逢甲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
的意义
乡土情怀与民间意识 当年游侠人丘逢甲(1864—1912)的一生波澜壮阔,以二十岁作《台湾竹枝词》文名鹊起为起点,大致可分为各有高潮的三个时期:台湾时期的抗日(1883—1895)、潮嘉时期的办学(1895—1906)、广州时期的议政(1906—1912)。政治史家关注的是前后两期,教育史家、思想史家和文学史家则不一样,对中间这十二年的挣扎与崛起更感兴趣。办学与吟诗,本是丘氏两大嗜好,贯穿其一生。但相对而言,潮嘉时期的诗风慷慨苍凉,无愧梁启超“诗界革命一巨子”的期许[1];办学则追求独立自主,超越时贤兴起人才的思考。
本文以“归籍海阳”体现的认同危机,以及“辞官办学”隐含的改革思路,作为理解丘逢甲的两个基点,兼及丘氏的诗歌创作与教育实践,突出其“乡土情怀”与“民间意识”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的意义。最后,顺带讨论历来不被重视的岭东之“文”与“学”。
一、客居潮州与乡土情怀
对于中国的读书人来说,唐人杜甫的《登高》,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作为传统诗歌意象,“常作客”与“独登台”,其对应的,可以是“宦游”、“迁徙”,也可以是“乱离”。而“登高”者的身份与处境不同,决定了同是“悲秋”,感觉大不一样。晚清国势衰微,士大夫本多“悲秋”之叹;因抗日保台失败而内渡,又正值初秋时节,触景生情,不难体会丘逢甲的悲愤与忧伤。
《岭云海日楼诗钞》从离台内渡编起[2],头三首《江秋意》、《潮州舟次》、《舟入梅州境》充斥传统诗歌意象:“离思”、“去国”、“西风”、“秋江”、“愁痕”、“天涯”。而读者一旦了解其被迫内渡身份,当更能欣赏第四首的标题:《客愁》。
归乡第一年(1895年),诗人不时“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四山风紧湿云流,落叶声中客倚楼”(《重阳前数日风雨忽集,慨然有悲秋之意》);“鼎鼎年华去若流,天涯倦客怯登楼”(《倦客》);“消尽年光是客愁,倚阑斜日下山楼”(《岁暮作》),由“登楼”而“悲秋”,似乎与传统文人身处逆境时的慷慨悲歌没有多少差异。
到了第二年(1896年),情况略有变化,由一般意义上的“悲秋”,转为隐含着文化认同危机的“客愁”:“庵圮楼荒客独游”(《铁汉楼怀古》)、“萧瑟天涯客思深”(《客邸晚怀》)、“琴剑萧然尚客游”(《去岁秋初抵江,今仍客游至此,思之怃然》)、“鲍姑祠畔客登临”(《 鲍姑祠》)、“客愁竟夕怜江月”(《秋怀》)。在梅州、在镇平、在潮州、在汕头,举目四望,全都是“客独游”,诗人似乎心理上没有任何归属感。这里的“客愁”,并非泛泛而论,而是有明确的指向。
是年初夏,好友谢颂臣重返台湾,丘逢甲先后作《送颂臣之台湾》、《古别离行,送颂臣》和《重送颂臣》等篇什送行,除了表白与立志,主要是有家归不得的感慨:“故乡成异域,归客作行人”;“华夷忽易地,何处为乡国?”如此认同(“王气中原在,英雄识所归”),如此乡思(“亲友如相问,吾庐榜‘念台’”),如此志向(“百年如未死,卷土定重来”),如此局势(“何期汉公卿,师古多让德;忽行割地议,志士气为塞”),使得丘氏只能选择永远的“客游”。这无疑是个“艰难的选择”,可倘若坚持自己的理想,则此举几无回旋余地。因此,当诗人歌吟“客独游”时,确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与古往今来无数骚人墨客之“纪游诗”大异其趣。
抗日战争时期漂泊大西南的史家陈寅恪,有两句曾广泛流传的诗,道尽当年中国读书人的苦闷:“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南湖即景》)陈先生的“预言”虽然落空,可所思“南渡”的“往事”,确无当世“北归”的先例。丘逢甲并非专门学者,可正如丘菽园说的,“家仙根工部熟于史事,其为诗也喜胪史”[3],不可能对“南渡”的“往事”没有任何感应。实际上,内渡头几年,丘的感怀诗中常见“南渡”意象,如“南渡衣冠尊旧族”(《还山书感》)、“渡江早虑胡分晋”(《秋怀》)、“渡江文士成伧父”(《答台中友人》)、“北望胡尘泪满衣”、“衣冠南渡避胡来”(《东山感春诗,次己亥感秋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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