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有什么不对。一切新生命都来自同一个神圣的源泉,都是令人不得不惊喜的奇迹,不得不爱的宝贝。
可是,当我看着我的女儿一天天成长,接近然后越过了妞妞最后的年龄,当我因为她的聪明活泼而欢笑时,常常会有一个声音在我心中响起:妞妞,妞妞太可怜了!于是我知道了,尽管我今天有幸再为人父,经历过沧桑的心毕竟是不一样的了。妞妞并未远离,她只是潜入了我心中最深的深处,她始终在那里为自己的人间命运而叹息。
我感谢上苍又赐给了我做父亲的天伦之乐。但是,请不要说这是对我曾经丧女的一个补偿吧,请不要说新来的小生命是对失去的小生命的一个替代吧。我宁可认为,新生命的到来是我生活中的一个独立的事件,与我过去的经历没有任何因果联系。妞妞依然是不可替代的,而我现在的女儿不能、不应该、并且我也无权要她成为一个替代。
所以,无论我的家庭状况已经和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妞妞》始终是一个独立的文本,它的存在不会也不应受到丝毫影响。
第11章 精神寻找形式(1)
在失语和言说之间
翻开《沉重的睡眠》,读了开头的几首诗,我就赶紧把书合上了。我意识到,这不是一本寻常的诗集,我不能用寻常的方式来读它。作者必定有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讲述,这些事情对于他是性命攸关的,他首先和主要是在向自己讲述,所以必须用最诚实的语言,没有一个字是为所谓修辞的效果准备的。这是一个沈阳人或一个中国人写的诗吗?当然不是。天地间有一种纯粹的诗,它们的作者是没有国别的,它们的语言也是不分语种的。在存在的至深处,人和语言都回到了本质,回到了自身,一切世俗的区分不再有意义。然而,作者毕竟是一个中国人,这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属于例外,我又不能不感到惊奇。
那么,是不是脑出血和由之导致的失语症创造了这个奇迹呢?我无法猜度命运之神的诡谲的心思,只知道它在降予灾难时十分慷慨,在显示奇迹时却非常吝啬。同样的疾病夺去了许多人的聪明,而并没有给他们灵感。我相信,发生在苗强身上的事情很可能是,一个一直在进行着的内在过程被疾病加速和缩短了,一下子推至极端,得到了辉煌的完成。不然的话,这个过程也许会很漫长,甚至会在外在生活的干扰下转向和终止。
人们也许会在苗强的诗中读出哲理,但是,他写的决不是哲理诗。他的表达是超越于所谓抽象思维和形象思维的二分法的,——顺便说说,这个二分法绝对是那些与哲学和诗都无缘的头脑臆造出来的。他的表达同时是抽象和形象,玄思和想象,思辨和视觉。他的构思往往十分奇特,但同时你会惊讶于它的准确。一个人唯有在自己内心发现了存在的真理或存在的荒谬,才能这样表达。在他的诗里,你找不到一个生僻的词,他用那些普通的词有力地表达了独特的思绪和意象。他的语言富有质感和节奏感,你能感到这种特质不是外在的,而是来自一个沉浸于内在生活的人的执著和陶醉,他分明是在自吟自唱,享受着他对存在和语言的重大发现。
苗强的诗的主题,他所关注的问题,都是纯粹精神性的。他的确是一个纯粹的诗人。我在这里略举几例——
诗人是什么?是一个盲人旅行家,他“被某种无限的观念所驱使,不知疲倦地周游世界”,同时又“鄙夷一切可见的事物,一切过眼烟云的东西”。(第十一首)诗人当然不能逃避现实,但可以忽略它,“就像一个穿过一片树林的人,他一棵树也没有看到……他也许更关心脚下的道路,但在那一刻,谁也不能阻止他走在空中。”(第十七首)
因为诗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有着另一个自我。作者患病后,朋友说他以前的诗像谶语。他的感觉是:只是现实中的我中了谶,“而诗中的另一个我,照例在虚构的精神生活中沉沦或者上升,根本不受影响”。只要诗能长存于世间,“那么是不是谶语,以及作者是谁,都不重要了,这些诗选中我做它们的作者,纯属偶然”。(第七十二首)
自我之谜是作者经常表达的一个主题。比如:没完没了地下着雪,我躲在玻璃窗后,看见有个邮差上路了(这个邮差是我),去报告雪的消息,让那患有怀乡病的人立刻赶回家乡(那患有怀乡病的人是我)。(第一首)不但有另一个自我,而且有许多个自我,这许多个自我之间的陌生和关切令人迷茫。
可是,自我又是虚无,自我的本质令人生疑。疾病使作者更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因为“几乎是一夜之间,另一个人完全取代了我”(第一百零一首)。“我只是我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最小的一部分”,我的大部分“是虚无,或者是抵御虚无的欲望”。(第三十六首)虚无居住在我身上,所谓康复就是它不断地缩小自己,隐藏起来,逐渐被遗忘。“事实上,我就像一枚硬币,虚无始终占据其中的一面,另一面的我以前对此一无所知。”(第八十二首)
与虚无相关的是时间:“我的家就像一个钟表匠的家,到处陈列着残酷流逝的时间。”“我也是一种流逝的途径”,但在众多陈列的时间中,我又是“在残酷流逝中的诘问”。(第十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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