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中国人缺少什么(3)
尤使王国维感到愤恨的是,当时的新学主流派不但不通过引进西方的精神文明来扭转中国文化的实用传统,反而把引进西学也当成了实现政治目的或实利目的的工具,使得中国在这方面发生改变的转机也丧失了。他沉痛地指出:政治家、教育家们混混然输入泰西的物质文明,而实际上,中国在精神文明上与西方的差距更大。中国无纯粹的哲学,无固有之宗教,无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的大文学家,如希腊之荷马、英之莎士比亚、德之歌德者。精神文明的建设无比困难:“夫物质的文明,取诸他国,不数十年而具矣,独至精神上之趣味,非千百年之培养,与一二天才之出,不及此。”精神文明原本就弱,培养起来又难,现在只顾引进西洋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前景就更加堪忧了。
四、中西比较:对精神价值的态度
这么看来,对于“中国人缺少什么”这个问题,在本世纪初已经有两种相反的答案。一种是王国维的答案,认为最缺的是精神文明。另一种是除王国维以外几乎所有人的答案,认为最缺的是物质文明,即富强,以及为实现富强所必需的政治制度和思想武器。至于精神文明,他们或者还来不及去想,或者干脆认为中国已经充分具备。事实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或早或晚都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说西方是物质文明发达,中国是精神文明发达,甚至是全世界最发达的。直到今天,还有人宣布,中国的精神文明全世界第一,并且承担着拯救世界的伟大使命,21世纪将是中国世纪云云。
当然,在这两种不同答案中,对于精神文明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在王国维看来,精神文明的核心是对精神价值的尊敬,承认精神有物质不可比拟的神圣价值和不可用物质尺度来衡量的独立价值,一个民族精神文明的成就体现为它在哲学、宗教、文学、艺术上所达到的高度。而其他人所说的精神文明,基本上是指儒家的那一套道德学说,其成就体现为社会的稳定。
你们一定已经想到,我是赞成王国维的答案的。在我看来,中国人缺少对精神价值的尊敬,从而也缺少对守护和创造了精神价值的人的尊敬,这是明显的事实。我暂时先提一下这方面最直观的一个表现。在欧洲国家,任何一个城镇的居民最引以自豪的事情是,曾经有某某著名的哲学家、艺术家、学者在那里生活过,或者居住过一些日子,他们必会精心保存其故居,挂上牌子注明某某何时在此居住。我在海德堡看到,这个仅几万人口的小城,这样精心保存的故居就有数十处。在巴黎先贤祠正厅里只安放了两座精美的墓,分别葬着伏尔泰和卢梭。如果不算建祠时葬在这里的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些政治家和军人,进入先贤祠的必是大哲学家、大文学家、大科学家,总统之类是没有资格的。想一想即使在首都北京保存了几处文化名人故居,想一想什么人有资格进入八宝山的主体部分,我们就可知道其间的差别了。
五、从头脑方面看中国人缺少精神性
说我们不重视精神本身的价值,这是一个婉转的说法。换一个直截了当的说法,我要说中国人、中国文化缺少精神性,或者说精神性相当弱。所谓精神性,包括理性和超越性两个层次。理性属于头脑,超越性属于灵魂。所以,精神性之强弱,可以从头脑和灵魂两个层次来看。
精神性的一个层次是理性。通俗地说,有理性即有自己的头脑。所谓有自己的头脑,就是在知识的问题上认真,一种道理是否真理,一种认识是否真知,一定要追问其根据。从总体上看,西方人在知识的根据问题上非常认真,而我们则比较马虎。
熟悉西方哲学史的人一定知道,西方哲学家们极关注知识的可靠性问题,尤其是近代以来,这方面的讨论成了西方哲学的主题。如果要对人类知识的根据追根究底,就会发现其可靠性面临着两大难题:第一,如果说与对象符合的认识才是真知,可是对象本身又永远不能在我们意识中出现,一旦出现就成了我们的认识,那么,我们如何可能将二者比较而判断其是否符合?第二,我们承认经验是知识的唯一来源,同时我们又相信在人类的知识中有一种必然的普遍的知识,它们不可能来自有限的经验,那么,它们从何而来?康德以来的许多西方哲学家之所以孜孜于要解决这两个难题,就是想把人类的知识建立在一个完全可靠的基础上,否则就放心不下。相反,中国的哲学家对这类问题不甚关心,在中国哲学史上,从总体上怀疑知识之可靠性的只有庄子,但基本上没有后继者。知识论是中国传统哲学最薄弱的环节之一,即使讨论也偏于知行关系问题。宋明时期算是最重视知识论的,可是所讨论的知识也偏于道德认识,即所谓“德行之知”。程朱的格物致知的“知”,陆王的尽心穷理的“理”,皆如此,分歧只在悟道的途径。
在哲学之外的情况也是这样。在西方,具有纯粹的思想兴趣、学术兴趣、科学研究兴趣的人比较多,他们在从事研究时只以真知为目的而不问效用,正是在他们中产生了大思想家、大学者、大科学家。中国则少这样的人。以效用为目的的研究是很难深入下去的,一旦觉得够用,就会停下来。同时,唯有层层深入地追问根据,才能使理论思维趋于严密,而由于中国人不喜追根究底,满足于模棱两可,大而化之,所以理论思维不发达。此外,本来意义上的热爱真理也源于在知识问题上的认真,因为认真,所以对于自己所求得的真知必须坚持,不肯向任何外来的压力(政府,教会,学术权威,舆论,时尚)屈服。中国曾经有过许多为某种社会理想献身的革命烈士,但不容易出像苏格拉底这样为一个人生真理牺牲的哲学烈士,或像布鲁诺这样为一个宇宙真理牺牲的科学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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