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哲学的追问是宗教性的,它寻求解决的方法却是科学性的。哲学家有一个宗教的灵魂,却长着一颗科学的脑袋。灵魂是一个疯子,它问的问题漫无边际,神秘莫测。头脑是一个呆子,偏要一丝不苟、有根有据地来解答。疯子提问,呆子回答,其结果可想而知。
关于哲学所包含的内在矛盾,康德最早做了明确的揭示。他指出:由头脑(他所说的知性)来解答灵魂(他所说的理性)所追问的问题,必定会陷入二律悖反。他因此而断定,只能把此类问题的解答权交给信仰。不过,在罗素看来,哲学面向宗教,敢思科学之不思,渴望对宇宙和人生有一种普遍理解,又立足科学,敢疑宗教之不疑,寻求确切的知识,正是这一结合了两种对立因素的品格使之成为比科学和宗教更加伟大的东西。
也许有人会说,既然哲学所追求的目标——把宗教和科学结合起来,用头脑解答灵魂的问题——注定不能实现,它的努力岂不徒劳?这种看法未免肤浅。从目标不能实现看,也许可以说徒劳,但这个徒劳向目标前进的过程却是富有生产意义的。对于人类精神发展来说,科学理性与宗教渴望是两种不可或缺的动力。正是在哲学中,它们由于彼此发生的紧张关系而同时得到了激励。有一个现象值得我们深思:在历史上,凡大科学家都怀有从整体上把握世界的宗教渴望,凡大神学家都具备寻求可靠根据的科学理性,而他们往往也都是大哲学家。
四、哲学不可能成为科学
用理性手段把握世界的本质,实际上就是试图把哲学建立成一门科学,这是两千年来西方主流哲学奋斗的目标。然而,近代以来,哲学家们越来越对理性有无这种能力提出了怀疑。到了康德,就明确否认了这种能力。
从古希腊开始,哲学追问世界本质的基本思路是世界二分模式,即把世界分为现象界和本体界。这一模式认为,现象是不断变化的,多种多样的,但现象背后必定有一个不变的、统一的本质,哲学的使命就是要寻找变化背后之不变,多背后之一,现象世界背后之本体世界。也就是说,万物皆变,变应该有一承担者,世界必定有一个本来的样子,是它变成了我们现在所看见的样子,哲学就要把这个本来的样子找出来。这一思路默认了一个前提,即感觉是不可靠的,只能感知可变的现象,唯有理性才能认识现象背后那个不变的本体界。应该说明,对感觉不信任是古希腊哲学家的共同特点,并不限于唯心主义者,唯物主义者也认定世界有一个感觉不能触及、必须靠理性去把握的终极本质。
这个思路存在着以下疑点:
第一,感觉是我们感知外界的唯一手段,既然感觉只感知到现象,我们凭什么说在现象背后还存在着一种本质?至少凭感觉不能证明这一点。近代哲学家中,有三位清楚地论证了这一点,提出三种说法。贝克莱认为:只存在所感知的现象,不存在本质。休谟认为:我们只知道所感知的现象,是否存在本质不可知。康德认为:我们只知道所感知的现象,但我们必须假定现象背后有本质存在,这一点无法证明,仅是必要的信念。
第25章 讲演辑录(2)
第二,假定变动不居的现象背后有一不变的本质,这只能是理性之所为,是理性(逻辑)追求秩序(普遍性和必然性)的产物。但是,理性同样不能证明它所追求的秩序是世界本身所固有的。这种秩序从何而来?有三种可能的回答。一是从感觉经验中归纳而得,但有限的经验不能提供必然性和普遍性。休谟说:所谓必然性只是经验之重复形成的“习惯性联想”。二是理性与世界本质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一致性,莱布尼茨称之为“前定和谐”,但这种东西即使有,也无法证明。三是理性本身所固有的,理性把自身所具有的先天结构投射到世界上了。这是康德首先提出、胡塞尔加以发展的看法。在这种情形下,秩序都仍然属于现象范围,而与世界本来面目无关。
那么,第三,世界究竟有没有一个本来面目?在现象界背后,究竟有没有一个不受我们的认识干扰的本体界?在康德之后,哲学家们已经越来越达成共识:不存在。世界只有一种存在方式,即作为显现在意识中的东西——现象。康德把本体界(“物本身”)作为一个必要的假设保留下来,这一点遭到了现代哲学家的尖锐批评。其中,尼采和胡塞尔的批评尤为有力。尼采指出,对世界的认识都是透视,必有一定的视角,因而得到的都是现象。即使我们能够穷尽所有的视角,所得到的现象之总和也仍然是现象。所谓本质的假设是以无视角的认识为前提的,而这个前提是荒谬的。胡塞尔指出,实在论也承认在意识中显现的东西是现象,但断定现象背后还有一个引起该现象的原因,即一个“物本身”。其中,朴素实在论认为现象与“物本身”在本质上是相符的,批判实在论则把“物本身”看作我们人类的意识不可达到、而唯有假定的上帝的直观才能达到的本体。但任何对象只要进入认识,从而显现在意识中,就必然只能作为现象而存在,这一点对于被假定为绝对认知的理想代表者的上帝也不例外。实在论把在意识中显现的东西解释为外部实在对象的形象表现或记号表现,然而,要知道现象是实在的形象或记号,就必须有一种更高的统觉,可以同时观照现象和实在并加以比较,但我们并无这样的统觉。所以,形象论和记号论都是没有根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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