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二太太!秀儿摇着二太太的胳膊喊她,就把她的思路打断了。二太太回过神来就觉得难为情,知道是自己走神,把事想邪了,秀儿只是个使唤丫头,她怎么会背着主人有这种事呢?
二太太,你没事吧?秀儿想起上次二太太晕倒了的事。
二太太笑笑说,没事,我想起来灶上的厨子该不会回家去,要是那样牛旺怎么吃饭呢?
秀儿说,这不用二太太操心,骡帮又不是光他一个人,他只是先回来了,后面的驮子马上就到了,再说厨子知道今儿骡帮回来。
二太太说,那就好。这样一来,在街上转转的兴致已经没有了,何况天已经黑下来了。
回去吧,二太太说。
二太太在这天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搬了一只小凳坐在桃树下乘凉,心里仍然想着牛旺的事,最后她竟荒唐地想到给他缝一件白布汗衫子,这念头让她兴奋了好一阵子。
二太太想给牛旺做一件汗衫的计划很快得到了落实,原因是七月初三开始下起雨来。这时玉米棒子刚刚在地里抽穗打包,早的已经吐出红花线来了。在这样的天气里,保和堂的长工们只能呆在长工房里闲得无聊,围着上年纪的人听笑话,或者讲些神鬼之类的故事。保和堂的女人们就聚在一起做针钱,一边讲些婚嫁生孩子之类的事。二太太那天给各伙房支拨了柴米油盐,然后从库房里扯了几尺白粗布,想着牛旺的身板儿,试着裁了一件汗衫子。
秀儿问二太太,给二老爷做吗?让我来缝吧。
二太太说,还是我自己做吧,闲着也没事。她怕秀儿一看那尺寸,就露馅儿了,骨瘦如柴的二老爷肯定不能穿这样肥大的汗衫子。
秀儿无事可做,在二太太身边磨蹭了一阵,最后回东厢房去了。外面的雨时小时大,秀儿在这种天气很想睡觉。
二太太缝那件白布汗衫的时候,二老爷看见了,问她,给我缝的吗?怎么这么肥大?
二太太想了想说,不是,你哪穿得了这么肥大的,再说这样的汗衫子你也不穿呐。二太太的神态很坦然。
那给谁缝的?二老爷问。
二太太说,护院房的牛旺,他的汗衫子破了。
二老爷说,他妈不会给他缝吗?或是他老婆,保和堂一年给他们开的工钱比我的多,还用得着你给他缝?
二太太说,牛旺妈老了,眼花看不见,他还没有老婆,又没有姐妹,他的衣裳都是保和堂找人给他做,扣他的工钱。
二老爷就不说什么了,他基本上不知道那个护院房的牛旺是个什么样子,当然也不想二太太会跟一个下人有什么特殊关系,护院房的人只比长工地位高,但也是下人,他们甚至不如保和堂作坊里的师傅和厨子,护院房的人只有高鹞子地位高。
在保和堂大院,长工房带工的老佟,护院房的高鹞子,作坊里的王师傅覃师傅和药房的穆先生,以及账房的许老爷子和几个店铺的掌柜,这些人的地位理所当然的要比其他人高,每年的年三十是可以和东家一起吃年夜饭的。
民国六年的这场大雨不停地下了二十天,最后是瓢泼如注,雨柱击打在瓦片上劈啪作响,仿佛瓦碎了一般,四处一片白烟,只听得雨水拍击地表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偶有树木折裂的声音。大西河的轰鸣声惊天动地,让所有人胆战心惊。玉斗人都知道发大水了!●注:涞水县志载:民国六年七月二十三日至八月十八日,连降大雨,拒马河水陡涨,山洪暴发,房屋、树木、人、畜随流而下,全县伤亡损失惨重,无数可考。大西河是拒马河重要支流。
几十年以后,玉斗人的父辈们在闲来之时给儿孙们讲述这场大水的时候,仍然会对那天夜里发生的灾难胆战心惊。那天夜里很黑,已经下了二十多天雨的黑夜,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声在玉斗的大街上响着,雨声小些的时候,许多人都听到了。赶紧跑哇,大西河已经从王八湾上漫过来了,镇西边的人家都冲着跑了!赶快跑吧,到山上去!筛锣的人嘶哑着嗓子喊。于是,整个玉斗在黑夜的风雨中乱成了一团,没有灯笼火把,只听到一片哭爹叫娘之声,一直持续到天亮。
雨终于停了,发了疯癫的大西河冲走了玉斗镇西边的几十户人家,依然撕天毁地般地咆哮,但是河水已在王八湾前改了道,从西边拉了一条河槽,河水如脱缰野马呼啸而去,玉斗的街道上到处是洪水泡过的淤渣沫子和死猪烂狗。夜里洪水确实漫过了王八湾,在镇西边淤了一条埂,要是没有王八湾,玉斗当然就不存在了,即使有人敲着锣喊也是逃不出去的。
玉斗很多人都站在那条被河水淤起的砾石埂上,看着下面漂漂滚滚的大西河,河里有房上的檩条大柁,有死羊死猪,还有箱笼和死尸,让人惨不忍睹。有许多人用长杆绑了钩子从河里勾东西,水流不是太急的地方,有好水性的人竟脱了光屁股下河去捞。
保和堂的人夜里没有跑,也许自信保和堂大院的高墙大宅固若金汤,或者干脆是听天由命,总之连长工们都睡在屋里没有动,只有护院房的人在大墙内四处走动,一直到天亮大雨停了,保和堂的人才知道镇西遭了大祸。
大老爷带着高鹞子已经到镇西看水去了。
秀儿跟二太太说,我们也去看水。
二太太说,行,让牛旺陪我们去。二太太本来想在怀里揣上那件缝好的白粗布汗衫,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机会给牛旺,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又何必在这样的时候找机会呢,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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