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地思索从前芒花在农村的作用,只想到三个,一是编扫把,我们从前时常在秋末到山上割芒花回家,将芒花的种子和花摇落,捆扎起来做扫把;二是农家的草房,以芒草盖顶,可以冬暖夏凉;三是在春夏未开花时,芒草较嫩,可作为牛羊的食料。
但这也是不得已的好处,因为如果有竹扫把,就不用芒花,因为芒花易断落;如果有稻草盖屋顶,就不用芒草,因为芒草太疏松,又不坚韧;如果有更好的草,就不以芒草喂牛羊,因为芒草边有刺毛,会伤舌头。
在实用上是如此,至于美呢?从前很少人觉得美,早期的台湾绘画或摄影,很少以芒花入图像,是近几年,才有艺术家用芒花做素材。
从美的角度来看,单独或两三株芒花是没有什么美感的,但是如果一大片的芒花就不同了,那种感觉就像海浪一样,每当风来,一波一波地往前推进,使我们的心情为之荡漾,真是美极了。因此,芒花的美,美在广大、美在开阔、美在流动,也美在自由。
或者我们可以如是说:凡广大的、凡开阔的、凡流动的、凡自由的,即使是平凡粗贱的事物,也都会展现非凡的美。
例如天空,美在广大;平原,美在开阔;河川,美在流动;风云,美在自由。
我幼年曾有一次这样的经验,那时应该是秋天吧!我沿着六龟的荖浓溪往上游步行,走呀走的,突然走到山腰的一片平坦的坡地,我坐在坡地上休息,抬头看到蓝天蓝得近乎纯净透明,河水在脚边奔流,风云在秋风中奔驰变化,而我,整个被开满的芒花包围了,感觉到整个山、整个天空、整个世界都在芒花的摇动中,随着律动。
当时的我,仿佛是醉了一样,第一次,感受到芒花是那样的美,从此,我看芒花就有了不同的心情。长大以后看芒花,总不自禁地想起乐府诗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是的,芒花之于大地,犹如白发之于盛年,它展现的虽然是大块之美,其中隐隐地带着悲情,特别是在夕阳时艳红的衬托,芒花有着金黄的光华。其实芒花的开谢是非常短暂的,它像一阵风来,吹白山头,随即隐没于无声的冬季。
生命对于华年,是一种无常的展露,芒花处山林之间,则是一则无常的演出。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们曾与某人站立于芒花遍野的山岭,有过某种指天的誓言,往往在下山的时候,一阵风来,芒花就与誓言同时凋落。某些生命的誓言或许不是消失,只是随风四散,不能捕捉,难以回到那最初的起点。
我们这漂泊无止的生命呀!竟如同驰车转动在两岸的芒草之中,美是美的,却有着秋天的气息。
在欣赏芒花的那一刻,感觉到应该更加珍惜人生的每一刻,应该更体验那些看似微贱的琐事,因为“志士惜年,贤人惜日,圣人惜时”,每一寸时光都有开谢,只要珍惜,纵使在芒花盛开的季节,也能见出美来。
从阳明山下来已是黄昏了,我对朋友说:“我们停下来,看看晚霞之下的芒花吧!”
那时,小时候,在荖浓溪的感觉又横越时空回到眼前,小时候看芒花的那个我,我还记得正是自己无误,可是除了感受极真,竟无法确定是自己。岁月如流,流过我、流过芒花,流过那些曾留下,以及不可确知的感觉。
“今年,有空还要来看芒花。”我说。
如果你说,在台湾秋天可以送什么礼物,我想,有空和朋友去看芒花吧!“岭上多芒花,不只自愉悦,也堪持赠君”。
某年某月某一天,一起看过芒花的人,你还安在吗?有空去看芒花吧!那些坚强的誓言,正还魂似的,飘落在整个山坡。
丛林的迷思
一枝草,
一点露,
一个人,
一片天。
我很喜欢佛教里把“道场”称为“丛林”,听说这丛林的称呼是来自《大智度论》,意思是和合的僧众居住在一起,好像树木聚集的丛林,那样天然、无为,其中自有规矩法度,草木不会胡乱生长。
唐宋时代,丛林极一时之盛,有的多达数千人聚集,各司其职,在空闲的时候则自在林边泽下,思维、参究、悟道,百丈禅师为了管理丛林,创制了《百丈丛林清规》,这可以说中国在管理学上的巨著,可惜后来失传了,只留下法度,而佚失了著作。
《百丈丛林清规》最主要的精神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说生活在丛林的人不可不参与作务,每个人都要有奉献的义务,才有资格吃饭。
百丈怀海禅师不只是制度的建立者,也是实践者。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是说他到了九十岁,弟子看到师父年老,不忍心让他再到田里工作,又不敢去劝师父,只好把他的锄头藏起来,找不到锄头的百丈虽然不下田,但是也不吃饭,他绝食三日,弟子劝请他吃饭,他说:“我不是规定过,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吗?”弟子只好再把锄头还给他,传说百丈活到九十六岁,工作到临终前的最后一天。
百丈禅师为什么规定“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而不规定“一日不坐,一日不食”或“一日不思,一日不食”呢?除了是要让人人奉献心力之外,是在表达唯有在实践中所得到的体验,才是真实的体验;真正的智者不是从空想来的。那在丛林中参天的巨树,哪一棵不是历经风雨而长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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