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好几天,我每次看到德国种的小蟑螂,总是禁不住地想,到底这里面,哪一只是我曾看过它美丽的面目,被我养过的那只纯白的蟑螂呢?我无法分辨,也不须去分辨,因为在满地乱爬的蟑螂里,它们的长相都一样,它们的习气都一样,它们的命运也是非常类似的。
它们总是生活在阴暗的角落,害怕光明的照耀,它们或在阴沟、或在垃圾堆里度过它们平凡而肮脏的一生。假如它们跑到人的家里,等待它们的是克蟑、毒药、杀虫剂,还有用它们的性费洛姆做成来诱捕它们的蟑螂屋,以及随时踩下的巨脚,擎空打击的拖鞋,使它们在一击之下尸骨无存。
这样想来,生为蟑螂是非常可悲而值得同情的,它们是真正的“流浪生死,随业浮沉”,这每一只蟑螂是从哪里来投生的呢?它们短暂的生死之后,又到哪里去流浪呢?它们随业力的流转到什么时候才会终结呢?为什么没有一只蟑螂能维持它初生时纯白、干净的美丽呢?
这无非都是业。
无非是一个不可知的背负。
我们拼命保护那些濒临绝种的美丽动物,那些动物还是绝种了。我们拼命创造各种方法来消灭蟑螂,蟑螂却从来没有减少,反而增加。
这也是业,美丽的消失是业,丑陋的增加是业,我们如何才能从业里超拔出来呢?从蟑螂,我们也看出了某种人生。
随顺 在和平西路与重庆南路交口的地方,每天都有卖玉兰花的人,不只在天气晴和的日子,他们出来卖玉兰花,有时是大风雨的日子,他们也来卖玉兰花。
卖玉兰花的人里,有两位中年妇女,一胖一瘦;有一位削瘦肤黑的男子,怀中抱着幼儿;有两个小小的女孩,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偶尔,会有一位背有点弯的老先生,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也加入贩卖的阵容。
如果在一起卖的人多,他们就和谐地沿着罗斯福路、新生南路步行扩散,所以有时候沿着和平东西路走,会发现在复兴南路口、建国南路口、新生南路口、罗斯福路口、重庆南路口都是几张熟悉的脸孔。
卖花的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他们都非常和气,端着用湿布盖好以免玉兰枯萎的木盘子从面前走过,开车的人一摇手,他们绝不会有任何的嗔怒之意。如果把车窗摇下,他们会赶忙站到窗口,送进一缕香气来。在绿灯亮起的时候,他们就站在分界的安全岛上,耐心等候下一个红灯。
我自己就是交通专家所诅咒的那些姑息着卖玉兰花的人,不管是在什么样的路口,遇到任何卖玉兰花的人,我总是忘了交通安全的教训,买几串玉兰花,买到后来,竟认识了罗斯福路、重庆南路口几位卖玉兰花的人。
买玉兰花时,我不是在买那些清新怡人的花香,而是买那生活里心酸苦痛的气息。
每回看到卖花的人,站在烈日下默默拭汗,我就忆起我的童年时代为了几毛钱在烈日下卖支仔冰,在冷风里卖枣子糖的过去。在心里,我可以贴近他们心中的渴盼,虽然他们只是微笑着挨近车窗,但在心底,是多么希望,有人摇下车窗,买一串花。这关系着人间温情的一串花才卖十元,是多么便宜,但便宜的东西并不一定廉价,在冷气车里坐着的人,能不能理解呢?
几个卖花的人告诉我,最常向他们买花的是出租车司机,大概是出租车司机最能理解辛劳奔波的生活是什么滋味,他们对街中卖花者遂有了最深刻的同情。其次是开小车子的人。最难卖的对象是开着豪华进口车,车窗是黑色的人,他们高贵的脸一看到玉兰花贩走近,就冷漠地别过头去。
有时候,人间的温暖和钱是没有关系的,我们在烈日焚烧的街头动了不忍之念,多花十元买一串花,有时在意义上胜过富者为了表演慈悲、微笑照相登上报纸的百万捐输。
不忍?
是的,我买玉兰花时就是不忍看人站在大太阳下讨生活,他们为了激起人的不忍,有时把婴儿也背了出来,有人批评他们把孩子背到街上讨取人的同情是不对的。可是我这样想:当妈妈出来卖玉兰花时,孩子要交给保姆或佣人吗?当我们为烈日暴晒而心疼那个孩子,难道他的母亲不痛心吗?
遇到有孩子的,我们多买一串玉兰花吧!不要问什么理由。
我是这样深信:站在街头的这一群沉默卖花的人,他们如果有更好的事做,是绝对不会到街上来卖花的。
设身处地地为苦恼的人着想,平等地对待他们,这就是“随顺”,我们顺着人的苦难来满他们的愿,用更大的慈和的心情让他们不要在窗口空手离去,那不是说我们微薄的钱真能带给卖花的人什么利益,而是说我们因有这慈爱的随顺,使我们的心更澄澈、更柔软,洗涤了我们的污秽。
“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
我买玉兰花的时候,感觉上,是买一瓣心香。
随缘 有一位朋友,她养了一条土狗,狗的左后脚因被车子辗过,成了瘸子。
朋友是在街边看到这条小狗的,那时小狗又脏又臭,在垃圾堆里捡拾食物,朋友是个慈悲的人,就把它捡了回来,按照北方习俗,名字越俗贱的孩子越容易养,朋友就把那条小狗正式命名为“小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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