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瘸子原是人见人恶的街狗,到朋友家以后就显露出它如金玉的一些美质。它原来是一条温柔、听话、干净、善解人意的小狗,只是因为生活在垃圾堆,它的美丽一直未被发现吧。它的外表除了有一点土,其实也是不错的,它的瘸,到后来反而是惹人喜爱的一个特点,因为它不像平凡的狗乱纵乱跳,倒像一个温驯的孩子,总是优雅地跟随它美丽的女主人散步。
朋友对待小瘸子也像对待孩子一般,爱护有加,由于她对一条瘸狗的疼爱,在街闾中的孩子都唤她:“小瘸子的妈妈。”
小瘸子的妈妈爱狗,不仅孩子知道,连狗们也知道,她有时在外面散步,巷子里的狗都跑来跟随她,并且用力地摇尾巴,到后来竟成为一种极为特殊的景观。
小瘸子慢慢长大,成为人见人爱的狗,天天都有孩子专程跑来带它去玩,天黑的时候再带回来。由于爱心,小瘸子竟成为巷子里最得宠的狗,任何名种狗都不能和它相比。也因为它的得宠,有人以为它身价不凡,一天夜里,小瘸子被抱走了,朋友和她的小女儿伤心得就像失去一个孩子。巷子里的孩子也惘然失去最好的玩伴。
两年以后,朋友在永和一家小面摊子上认到了小瘸子,它又回复在垃圾堆的日子,守候在桌旁捡拾人们吃剩的肉骨。
小瘸子立即认出它的旧主人,人狗相见,忍不住相对落泪,那小瘸子流下的眼泪竟滴到地上。
朋友把小瘸子带回家,整条巷子因为小瘸子的回家而充满了喜庆的气息,这两年间小瘸子的遭遇是不问可知的,一定受过不少折磨,但它回家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过不久,小瘸子生了一窝小狗,生下的那天就全被预约,被巷子里,甚至远道来的孩子所领养。
做过母亲的小瘸子比以前更乖巧而安静了,有一次我和朋友去买花,它静静跟在后面,不肯回家,朋友对它说了许多哄小孩一样的话,它才脉脉含情地转身离去,从那一次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小瘸子了,它是被偷走了呢?还是自己离家而去?或是被捕狗队的人所逮捕?没有人知道。
朋友当然非常伤心,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可以再与小瘸子会面。朋友与小瘸子的缘分又是怎么来的呢?是随着前世的因缘,或是开始在今生的会面?
一切都未可知。
但我的朋友坚信有一天能与小瘸子再度相逢,她美丽的眼睛望着远方说:“人家都说随缘,我相信缘是随愿而生的,有愿就会有缘,没有愿望,就是有缘的人也会错身而过。”
黄昏菩提
我欢喜黄昏的时候在红砖道上散步,因为不管什么天气,黄昏的光总让人感到特别安静,能较深刻省思自己与城市共同的心灵。但那种安静只是心情的,只是心情一离开或者木棉或者杜鹃或者菩提树,一回头,人声车声哗然醒来,那时候就能感受到城市某些令人忧心的质量。
这种质量使我们在吵闹的车流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寞;在奔逐的人群与闪亮的霓虹灯里,我们更深地体会了孤独;在美丽的玻璃帷幕明亮的反光中,看清了这个大城冷漠的质地。
居住在这个大城,我时常思索着怎样来注视这个城,怎样找到它的美,或者风情,或者温柔,或者什么都可以。
有一天我散步累了,坐在建国南路口,就看见这样的场景,疾驰的摩托车撞上左转的货车,因挤压而碎裂的铁与玻璃,和着人体撕伤的血泪,正好喷溅在我最喜欢的一小片金盏花的花圃上。然后刺耳的警笛与救护车,尖叫与围拢的人群,堵塞与叫骂的司机……好像一团碎铁屑,因磁铁辗过而改变了方向,纷乱骚动着。
对街那头并未受到影响,公车牌上等候的人正与公交车司机大声叫骂。一个气喘咻咻的女人正跑步追赶着即将开动的公交车。小学生的纠察队正鸣笛制止一个中年人挤进他们的队伍。头发竖立如松的少年正对不肯停的出租车吐口水。穿西装的绅士正焦躁地把烟蒂猛然蹂扁在脚下。
这许多急促的喘着气的画面,几乎难以相信是发生在一个可以非常美丽的黄昏。
惊疑、焦虑、匆忙、混乱的人,虽然具有都市人的性格,生活在都市,却永远见不到都市之美。
更糟的是无知。
有一次在花市,举办着花卉大餐,人与人互相压挤践踏只是为了抢食刚剥下的玫瑰花瓣,或者涂着色拉酱的兰花。抢得最厉害的,是一种放着新鲜花瓣的红茶,我看到那粉红色的花瓣放进热气蒸腾的茶水,瞬间就萎缩了,然后沉落到杯底,我想,那抢着喝这杯茶的人不正是那一瓣花瓣吗?花市正是滚烫的茶水,它使花的美丽沉落,使人的美丽萎缩。
我从人缝穿出,看到五尺外的安全岛上,澎湖品种的天人菊独自开放着,以一种卓绝的不可藐视的风姿,这种风姿自然是食花的人群所不可知的。天人菊名声比不上玫瑰,滋味可能也比不上,但它悠闲不为人知的风情,却使它的美丽有了不受摧折的生命。
悠闲不为人知的风情,是这个都市最难能的风情。有一次参加一个紧张的会议,会议上正纷纭地揣测着消费者的性别、年龄、习惯与爱好:什么样的商品是十五到二十五岁的人所要的?什么样的信息最适合这个城市的青年?什么样的颜色最能激起购买欲?什么样的抽奖与赠送最能使消费者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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