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喜菩提_林清玄【完结】(3)

阅读记录

  梵高逝世前一年,他的作品巧合的选择了一些流动的事物,比如飘摇的麦田,凌空而至的群鸥,旋转诡异的星空,阴郁曲折的树林与花园。在这些变化极大是作品中,他画下了安静温柔和谐的鸢尾花,使我们看见了画家那沉默的内在之一角。

  梵高逝世100周年了,使我想起从前在阿姆斯特丹梵高美术管参观的那一个午后,下起公园中那一片鸢尾花,想起他给弟弟的最后一句话:“在忧思中与你握别。”也想起他信中的两段感人的话:

  一个人如果够勇敢的话,康复乃来自他内心的力量,来自他深刻忍受痛苦与死亡,来自他之抛弃个人意志和一己爱好。但这对我没有作用:我爱绘画,爱朋友和事物,爱一切使我们的生命变得不自然的东西。

  苦恼不该聚在我们的心头,犹如不该积在沼池一样。

  对于像梵高这样的艺术家,他承受巨大的生命苦恼与挫折,却把痛苦化为欢歌的力量、明媚的颜色,来抚慰许多苦难的心灵,怪不得左拉要说他是“基督再世”了。

  翻译《梵高传》和《梵高书简》的余光中,曾经说到他译《梵高传》时生了一场大病,但是“在一个元气淋漓的生命里,在那个生命的苦难中,我忘了自己小小的烦忧,是他大人之大愁,消自家之小愁。”

  我读《梵高传》和《梵高书简》时数度掩卷长叹,当梵高说:“我强烈地感到人的情形仿佛如同麦子,若不被播到土里。等待萌芽,便会被磨碎制成面包!”诚然让我们感到生命有无限的悲情,但在悲情中有一种庄严之感!

  不受人惑

  有一位贫苦的人去向天神求救,天神指着眼前的一片麦田,对那个人说:

  “那现在从麦田那边走过来,捡一粒你在田里捡到的最大的麦子,但是,不准回头,如果你捡到了,这整个的麦田就是你的了。”

  那人听了心想:“这还不简单!”

  于是从田间小路走过,最后他失败了,因为他一路上总是抛弃那粒较大的麦子。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象征了人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以及缺乏明确的判断力。如果用这个故事来看流行的观念,我们会发现在历史的道路上,每一时代都有当年的流行,当人在更换流行的时候,总以为是找到了更大的麦子,其实不然,走到最后就失去土地了。

  流行正是如此,是一种“顺流而行”,是无法回头的。当人们走过一个渡口,要再绕回来可能就是三五十年的时间。像现在流行复古风,许多设计都是五十年代,离现在已经四十年了,四十年再回首,青春已经不再。

  我并不反对流行,但是我认为人的心里应该自有一片土地,并且不能渴求找到最大的麦子(既使找到最大的麦子又如何呢?最大的和最小的比较起来,只不过是差一截毫毛),这样才能欣赏流行,不自外于流行,还有很好的自主性。

  流行看起来有极强大的势力,却往往是由少数人所主导的,透过强大的传播,消费主义的诱惑,使人不自觉地跟随。

  我常常对流行下定义:“流行,就是加个零。”如果我们在百货公司或名店看到一双皮鞋或一件衣服,拿起标价的时候以为多看了一个零,那无疑是正在流行的东西。那个多出来的零则是为流行付出的代价。过了“当季”、“当年”,新流行来的时候,商品打五折或三折,那个零就消失了。

  因此,我特别崇仰那些以自己为流行的人,像摄影家郎静山,九十年来都穿长袍,没穿过别样的衣服;画家梁丹丰,五十年来都穿旗袍,发行人王效兰,三十年来都穿旗袍,他们不追逐流行,反而成为一种“正字标记”,不论形象和效果都是非常好的。

  所以有信心的人,有本质的人,流行是奈何不了他的;有的少女一年换了几十次头型,如果头脑里没有东西,换再多的头也不会美的。

  流行贵在自主,有所选择,有所决断。我们也可以说:“有文化就有流行,没有文化就没有流行。”对个人来说是如此,对社会来说同样也是如此。

  我们中国有一个寓言:

  有一天,吕洞宾下凡。在路边遇见一个小孩子在哭泣,他问小孩子:为什么哭呢?小孩子就说:因为家贫,无力奉养母亲。我变个金块,让你拿回去换钱奉养母亲。吕洞宾被孩子的孝思感动,随手指着路边的大石头,石头立刻就变成了金块。当他把金块拿给孩子时,竟被拒绝了。为什么连金块你都不要呢?吕洞宾很诧异。孩子拉着吕洞宾的手指头说:我要这一支可以点石成金的手指头。

  这个寓言本来是象征人的贪心不足,如果我们站在流行的立场来看,小孩子的观念是正确的,我们宁可要点石成金的手指而不要金块,因为黄金有时而穷(如流行变换莫测),金手指可以缘源不绝。

  那么什么是流行的金手指呢?就是对文化的素养、对美学的主见、对自我的信心,以及知道生活品味的与品质并不建立在流行的依附上。

  讲流行讲得最好的,没有胜过达摩祖师的。有人问他到震旦(中国)来做什么?他说:

  来寻找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一个人如果有点石成金的手指,知道麦田里的麦子都差不多大,那么,再炫奇的流行也迷惑不了他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林清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