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国文人_刘小川【完结】(105)

阅读记录

  陈亮寄来和词,辛弃疾“再用韵答之”: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豪壮词令人辛酸。《贺新郎》作于1188年,辛弃疾赋闲多年快五十岁了,又病着,白发萧萧,英雄气丝毫不减。

  辛弃疾把陈亮比作三国时的陈登。陈登字元龙,名播四方的谋士兼义士,“捉放曹”即是陈登所为。曹操杀吕伯奢一家,陈登愤怒,改投吕布,后于白门楼死于曹操之手。

  辛弃疾和陈亮,“臭味相投”。

  英雄怜惜英雄。

  辛弃疾隐于信州上饶之带湖、铅山之瓢泉,大名动海内。人称管仲、韩信、张良、诸葛亮。

  大英雄无用武之地。

  十二世纪九十年代初,辛弃疾复起,辗转任职于福建、浙东,为一路之最高军政长官,历时两年,复遭台谏围攻,落职,回江西信州。赋闲又近十年。

  烈士暮年,群山环抱着。

  愁绪如山不可收拾:“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诗人已入化境。

  居信州二十年,他一直在办学,书院好几处。办学的动机不仅是挣钱。赋闲之初他并不缺钱。书院及两处居所的宏大规模,令人猜想他可能有养士、招徕豪杰的念头。对陈亮出手豪爽,是否透出了一点消息?上饶带湖距铅山瓢泉百里之遥,辛弃疾拖着病体奔走各书院,长年不辞辛劳。有《清平乐》为证,其小序云:“独宿博山王氏庵。”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前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苍颜华发。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今日铅山瓢泉,巨松成林,风景独好。县志记载,巨松多为辛弃疾当年亲手所栽。

  抗金的英雄,最终成为我们的文化英雄。他迸发的豪气,他描绘的乡村,他眷恋的佳人,他怀念的友人,他喝过的酒读过的书弹过的琴,经由他那巨笔,淋漓尽致地呈现给我们。

  向辛弃疾致敬!

  眼下的江西省生态环境之好,举世瞩目。江西是陶渊明的故乡,辛弃疾的第二故乡。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1207年9月10日,辛弃疾长眠于铅山地下。距今刚好八百年。

  让我们诵读他的代表作《永遇乐》:“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稼轩词》今存词六百多首,而一般名家宋词选本,选辛弃疾词均在四十首以上,超过苏东坡。东坡词今存三百多首,若以入选比例看,也差不多。宋词苏辛并称,而谁更出色,自南宋以来学人们就争论不休。争论无结果,却有个好处:把苏辛放在一块儿加以打量、琢磨。两位词坛大家,东坡之大与稼轩之大,区别得以向后世彰显。读者若有兴趣,不妨细看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宋词三百首笺注》。

  稼轩专攻词。东坡主攻诗赋文,填词系余力为之。

  况周颐云:“东坡、稼轩其秀在骨。其厚在神。”

  《四库全书提要》云:“弃疾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

  不可一世,这评价可谓精当。词坛霸主,当然有霸气。《词学集成》云:“稼轩仙才,亦霸才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辛稼轩,词中之龙矣。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入叫嚣一派。”

  叫嚣一派,大概专写口号诗吧?

  辛弃疾的传世佳作,大致可分三类:1.英雄气;2.乡村语;3.儿女情。

  学者也指出他用典多的毛病,称为“掉书袋”。他还在词中议论横生。

  平时沉默寡言,下笔滔滔不绝。

  我读辛稼轩,最鲜明的印象是:白发,多病,血气奔涌。

  辛词的霸气从何而来?他的豪放与东坡的豪放有何区别?

  简单的回答是:文气搀入了武气。

  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新鲜事。

  魏武挥鞭,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矣,但曹操更多的是武人、是帝王的形象。将军而兼一代词宗,唯有辛弃疾。二者交融,形象如此鲜明,唐朝的边塞诗人也是相形见拙。

  苏东坡的豪放,是和平环境下人生的百般磨砺所致;辛弃疾的豪放,是战争年代、国家分裂带给人的巨大创痛所催生。

  东坡,稼轩,各有各的大境界。有此二人在,宋词不让唐诗。

  辛稼轩脾气亦大,为政,行事,填词,以至日常待人接物,都给人留下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感觉。北人南人有异,皇室又偏安江左,醉生梦死,连年打压英雄气。辛弃疾不讨人喜欢,乃是势所必然。他几次受台谏围攻,中年以后长居信州,不得已而“沈重寡言。”郁闷,喝酒,须眉皆白。生命力近乎本能地转向山水田园。

52书库推荐浏览: 刘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