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课堂上讲厨川百村,批评弗洛伊德。他一再抨击性的潜意识学说,倒使人联想他的已经受到意识控制的潜意识。
升华的鲁迅,也许尚处于回望那升华的地基的开端。
学贯中西与文理的鲁迅,讲课随意发挥,旁征博引,妙趣横生。他不是学者型的教授,知识的后面有思想支撑。他无意带出一群女战士,却能对她们潜移默化。
清华、北大、女师大的学生们,读着鲁迅的书。读着《语丝》周刊、《莽原》杂志,以及胡适梁实秋周作人林语堂等人的作品。
“五四”运动反帝、反封建的声音在延续着。声音也在分化中。
女师大学潮不断,赶走了流氓式的女校长杨荫榆。
向来温和的、一说一个笑、一笑两个小酒窝的刘和珍,是学生领袖之一。学生当中她人缘好,具有温和的感召力。
生一张圆圆的俏脸的刘和珍,崇敬着鲁迅。她并不宽裕,却毅然预定了全年的《莽原》。
1926年3月18日,青春活泼的刘和珍倒在了血泊中。
这一天,北京三万多人大游行,抗议帝国主义列强在上海制造“五卅”惨剧、抗议列强在北京以“八国通牒”的方式威逼段祺瑞政府。学生爱国,徒手请愿,却突然遭遇呼啸而来的子弹:卖国贼段祺瑞下令屠杀,枪声持续了十多分钟,又有衙门里冲出来的大刀棍棒队,将倒在地上的呻吟着的伤者击毙。女师大学生自治会主席刘和珍和她的几个同学被子弹打死、刀棒杀死。
鲁迅为这个血腥的日子命名:“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他写下《记念刘和珍君》、《无花的蔷薇之二》。
“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我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们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
军阀卖国贼,杀人不眨眼。鲁迅这么写文章,而且发表出来,是冒着杀头的危险的。战士不怕流血,却没必要作无结果的牺牲,鲁迅痛苦地呼吁:请愿的事,从此可以停止了。
1926年的这个3月,鲁迅亮出的身姿、写下的文章,惊天地泣鬼神。死者无言,后死者发出如此彻底的声音。
鲁迅八
墨写的文字,偕美丽而勇敢的死难者长存。
鲁迅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北京一时盛传:当局要抓他。
北京是待不下去了。鲁迅和许广平去了上海。又分手,相约过两年再见面。师生情侣频繁通信。《两地书》是二十世纪的经典情书。
鲁迅到厦门大学任教,任文学系教授兼国学研究院教授。这所大学背山靠海,鲁迅几乎独住一栋临时安顿他的生物学院的三层楼,夜里听呼呼的风声,白天看茫茫的大海。
鲁迅也到沙滩上捡贝壳。
他整理《汉画像考》、《古小说钩沉》,并将这两本书付印。此前的《中国小说史略》已在北京出版。以及杂文集《热风》。
编古籍,伴随着孤寂。
教学的头绪很多。累了一天,独自上三楼,有时自己做饭吃,自斟自饮。学校的教员多玩家,且排外,鲁迅和他们格格不入。
鲁迅后来在《三闲集》中形容厦大的孤寂的生活:这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面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坟冢;一粒深黄色的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
寂静喧嚣着。
这是我读过的关于寂静的最出色的文字。寂静之色香味扑面而来。这是海洋般的寂静与喧嚣。
寂静与坟冢,于鲁迅仿佛有某种亲和力。
他在坟前照了一张相,并寄给北京的朋友。
肖红写过鲁迅先生走夜路将“鬼魂”踢成活人的故事。
对死亡的敏感,对孤寂的亲近,几乎是一切天才思想家的先天素质。历数西哲或诗人艺术家,谁不敏感着死亡呢?以布勒东、阿拉贡为代表的超现实主义者宣称:死亡乃是唯一的主题。有个巴黎诗人布置他的房间,墙上贴满了“死亡通知书”。死亡是人生的极限,是无底的深渊,是短暂者返身打量一切生存的最佳的炽热地带。
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
西哲云:“不知死焉知生?”
两个追问,在鲁迅身上合而为一。
而两千多年前的儒学圣人将死亡与知性相连,表明思之力已抵达“坟”前。可惜圣人止步了。
可惜鲁迅在坟前留影,并给一本杂文定名为《坟》,学者们似乎鲜有思考。
鲁迅太熟悉寂静、孤独、死亡与黑暗了。思想的原发地带,此四者为常态。
现实的层面,则是无声中听有声,听惊雷;黑暗中寻光明。
52书库推荐浏览: 刘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