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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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句由曹禺先生乘兴亲自改了,改得挺好,仅在“像”字后加了一个“看”字,意思就顺了。可以说,这个版本的五大名剧可以说是曹禺先生“钦定”版本,相当权威。这套书后来多次再版,特别是《雷雨》,重印过十几次甚至几十次了。

  后来也还见过曹禺先生几次,但印象都不及这一次分明。我时常想起那一刻曹禺神采飞扬的情境,特别是编辑《新文学史料》接触更多有关曹禺的史料,对这位作家一生有了更多了解之后,更能体会到暮年曹禺对于写作仍怀壮志,却无法写出自己满意的东西的痛苦。他多想回到写作《雷雨》的状态啊。但是曹禺先生——

  您有《雷雨》,已经足够。

  三哥巴金与二叔张中行

  张中行先生驾鹤西归了;仿佛痛别巴金还只是昨日的情景,真是令人惆怅。

  这联翩而去两位,在他们生前,从不曾由此及彼地被人联想在一起。读过他们著作的人一定感觉得到:这两位各有各的人生轨迹。

  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巴金就是《家》里的觉慧,即使他垂垂老矣或死去。巴金自己也说:在《家》中又看到了我的青春。现在看来,《家》就是颇有几分天真的青年的青春书写,简单、冲动,但纯洁,热烈。更因为所写的一切近乎自叙传,那书中氤氲着真的血气,格外动人。巴金的青春期似乎比一般作家长得多,他的创作长期保持着青春呐喊的姿态。他的热情总是非常直接地袒露:人们啊,我爱着你们!理智地把自己与自己的小说分开如钱钟书,深沉地把爱藏在严峻之下如鲁迅,都不是巴金的做法。巴金像热情的兄弟,不是长兄,是三哥,是觉慧,一团火热,毫无世故,诚以待人,对于人性的种种幽暗复杂从不理会,须知,那是多少中外作家孜孜探询着的“交叉小径的花园”呵!巴金是明朗的,明白如水,青年人容易喜爱他,而中年人,涉世渐深就会觉着他的浅,会苦笑着望着巴金的好梦如遥远的乌托邦了。20岁以后,我没有再读《家》,虽然它曾经引我到处搜寻《春》与《秋》;经典也不一定终生阅读,但读过就必定在生命中留下印记——比如那些普泛的理想:人道,平等,爱。

  比较起来,张中行的生命姿态是低徊的。也许先生“负暄”琐话、一话再话暴得大名之时已是暮年,早已过了少年听歌、中年看剑那种阶段了。不过因为“余永泽”附体,让人即使是遥想中行先生的青年时代,也还是望见一个老成少年——他温和有礼,言语不多,一双小眼总带着三分“疑”,打量着这个世界,谨慎度日。读他的书,犹如对着族中的二叔,不是道貌岸然的威严族长,二叔是温和长辈,但闲谈中亦有祖训与道统,更有人情世故、世事浮沉。但少不经事的青年会不耐烦于他的“老生常谈”,品不出平淡中的滋味与劲道。

  热情冲动时看不见人生的底色与真相,看透一切时又早失去了生命的热情,这往往是人生最惯常的悲剧,惯常到身在其中的我们难以觉察。热情的理想主义的巴金在遭遇冰冷酷寒之后回到朴素的“讲真话”,张中行拘谨了大半辈子之后晚年逸兴湍飞,他们这一生都贯彻了自我又超越了自我。

  对于萧红的忆念

  一个女作家,31岁就死了,大半个世纪六七十年过去了,还有人记着她——年初,林贤治先生写的《萧红传》出版,现在,刚刚出版的郭玉斌先生写的萧红传又摆在我面前。记得看过的《萧红传》还有几本,作者是葛浩文、季红真、丁言昭、钟耀群、骆宾基。自然,我没看过的《萧红传》还有很多部。至于怀念萧红的诗、文就更多了,2001年我编“漫忆女作家丛书”,所收文章都是与萧红有过交往的人写的;厚厚的一本书,都是见性情的好文章。丛书中还有其他女作家,比如一生大起大落、浓墨重彩的丁玲,一生顺遂的文坛人瑞冰心,她们都算长寿了;而洋派的张爱玲、林徽因,当时正热得不得了,就觉得早逝的萧红的寂寞。想起当初萧红的《生死场》出版时,前有鲁迅的序、后有胡风的读后记,《呼兰河传》出版时,有茅盾的褒扬。想起鲁迅曾有的预言,说创作上萧红超过丁玲要比丁玲超过冰心还要快些。这样殷殷的期许像是落空了。萧红临死绝笔: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在林贤治著《萧红传》的研讨会上,曾经成功将《生死场》搬上话剧舞台的女导演田沁鑫特别痛心地发问:那么有才华有成就的萧红,为什么总是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怀着别人的孩子跟了萧军,又怀着萧军的孩子去嫁端木?

  解放后三位与萧红有关系的大作家都在北京作协,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三位,据说是他不理他,他只理他,又不理他,总之很八卦了。萧红都死了几十年了。

  有时候人与人就是没法儿比,命嘛。当冰心牵着父亲的手,登上父亲的舰艇,感受海天辽阔,少年意气与抱负在父辈的精心呵护与培养中得以慢慢实现。而萧红却被那位刻薄、颟顸而又八面威风、说一不二的父亲追着打着逼着嫁人。丁玲的父亲早逝,但丁玲却有一位了不起的母亲,可以说是湖南女界的先锋,是接受了新思潮的新式母亲,她鼓励女儿飞得更高更远。当丁玲身陷囹圄或远在他乡奋斗,总有母亲艰辛地帮她抚养孩子,再难的处境,丁玲还有母亲。而萧红9岁就死了娘,娘和继母都是她在《生死场》中写到的那些愚昧麻木的农村妇女,在夫权之下毫无主见地活着,不可能给萧红荫蔽。萧红走出了呼兰小城就再也回不去了,萧红没有丁玲母亲那样的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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