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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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影射小说应该是个不深不浅的谜,有点难但一定猜得到,那才能让读者领略到破解“影射”的意趣。当然作为读者,也要具备一定的背景知识。比如读邵洵美续写徐志摩的小说《铛女士》,你要知道“铛女士”影射的是丁玲,名字从“丁零当啷”而来,故事是写丁玲的第一任丈夫、左翼作家胡也频(小说中的蘩)被捕,丁玲和朋友们营救。小说中出场的人物还有沈从文(黑)、徐志摩(廉枫)、甚至还有鲁迅(周老头儿)。作家写作家,且又是政治面貌大不一样的人,怎么写?这样一来,阅读兴趣有了。

  读下去,你会发现,在徐志摩和邵洵美这两位非左翼、姑且称为自由主义作家的笔下,革命作家倒是有血有肉、形象丰满了,因为文章用很大篇幅写了革命者的儿女情长,写法上与曾经流行的左翼作家“革命加恋爱”的模式不一样。特别是邵洵美的续写,对于丁玲、沈从文的复杂心理,对于徐志摩的个人魅力,都有细腻精致的刻画,让人对邵洵美的文学才华不禁刮目相看。鲁迅几次讥讽邵洵美是拿了富太太的嫁妆钱玩文学,他倒是也玩出了一些名堂。

  邵洵美没忘了在小说中泄愤,将鲁迅影射一番。他写丁玲到鲁迅家求援,鲁迅才起床,“在楼上洗脸,吐痰,吃早饭;老妈子还暖了酒上去”,丁玲等了好久,看到他书房里尽是“日译的俄文书”——鲁迅曾愤恨他的论敌诬他拿了卢布,有向当局者暗示的阴险用心——不知当时鲁迅看了这一篇没有。鲁迅终于下楼,红着眼,青着脸,“好像已经喝醉了”,“头发和胡子硬得像是假的”——这一句还有几分像。鲁迅抱歉说:“我真是老了,在三餐以前,非喝几杯不可。这酒是绍兴酒;这是我所保存的唯一的国粹了。”——模拟鲁迅言语倒也靠谱;接下去鲁迅说了一大篇激愤而无用的空话,对营救帮不上忙。于是邵洵美借徐志摩的口说,你们平时那样捧他,我就好笑。他压根儿就是这一套……世面上有本鲁迅写的《阿Q正传》,我觉得倒像周老头儿的自传。又在文中议论——人说“一身是胆”,这老头儿“一身是恨”。他所有一切活动,全是“恨”在后面指挥;就是他那似是而非的加入那个团体(指“左联”),也是“恨”的作用……人家有什么意见,他就站起来骂:自己从没有干脆的主张……关于鲁迅与邵洵美结怨始末,前两年朱正先生曾在《新文学史料》上撰文梳理过;当时还没提到这篇影射小说。原来只看到鲁迅“骂”人,现在各种资料上市了,才发现原来那时候鲁迅也被形形色色的人随便“骂”。

  邵洵美这篇续作也没有完成,也幸好没完成——因为他再写下去,就又要挨骂了。一个四处奔走营救丈夫的女人,到后来心里转的是什么“要是蘩能有一些廉枫的温柔,我也许就不会再对黑发狂。要是黑能有一些廉枫的热烈,我也许早就跟了他跑了”——读着读着,眼看邵洵美的行文把一个营救被捕革命者的小说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多角恋爱故事,要说描写心理活动是这小说的长处,可这心理也太复杂了,左看右看,都越来越不着四六地离谱了。更何况写作时胡也频已被杀害了。真的是什么人写什么文,写了革命题材的邵洵美也还是原来的邵洵美,为文轻薄。

  丁玲是个敢爱的角色,但爱没爱过沈从文,不知道;单就这篇小说的情节来说,有一点邵洵美搞错了:那封署名“琵雅特丽斯”的情书不是写给沈从文的,当时的丁玲另有所爱,她公开发表的《不是情书》写得明明白白。作为写影射小说,这属于犯了技术性错误。不过,也许邵洵美故意移花接木,让他喜欢的沈从文、徐志摩统统被女作家爱上。而说到底,影射小说毕竟是小说,不等于匿名之后的真人真事大写真;而影射了谁,有时也不重要,怎么影射的,倒有趣,有时影射变成反射,让作者亮了相。

  丁玲的魅力

  丁玲的魅力在于她人生的丰厚。

  如果选一位女作家来反映中国现、当代文学风云、历史风云,那是非丁玲莫属的。其他可能的人选,萧红,是经过鲁迅肯定的,鲁迅曾说她在写作上超过丁玲要比当年丁玲超过冰心还要快,只是,才女薄命,萧红40年代就去世了,剩下那半个多世纪,留待身体好、经得起折腾的丁玲去体味、去摹写了;冰心倒是百岁人瑞,其人生的开篇与结束都比丁玲既早且长,然而其温婉理性的人生姿态与一生轨迹终究不像丁玲那样每每于风口浪尖上辗转颠簸,对于她们生活过来的20世纪,比起丁玲的“贴”,冰心总有几分“隔”。至于后来大红大紫的张爱玲,是没资格与这三位比阅历的,她的人生说来可怜,上海“孤岛”的几年是她最辉煌的时段,然而毕竟局面太小了;纵有天大的才气,也只好耗在那几个前清遗老、民国女子以及汪伪文人身上了——《小团圆》,她的收官之作,看下来最令她心心念念的还是一、母亲,二、胡兰成。试想丁玲晚年写她一生中遇见的男人,瞿秋白、胡也频、冯雪峰、鲁迅、毛泽东、周扬、沈从文……哪一位不是现代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多年前,传记作家丁言昭撰写丁玲传,书名叫做“在男人的世界里——丁玲传”,倒是慧眼瞄着了好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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