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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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对于海婴的养育,他对于孩子的态度,其实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的,在《从孩子的照相说起》、《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上海的儿童》等篇章中都有鲜明的表达。他说,中国中流的家庭,教育孩子只有两种方法: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不管,在家里是霸王,到了外面立刻毫无能力;另一种是终日给以冷遇、呵斥甚至打,使他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傀儡,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教育成功,待到将来到外面,则如暂出樊笼的小鸟,绝不会飞鸣、跳跃……鲁迅疾切地指出:顽劣与钝滞,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这与鲁迅、与五四一代人的“非孝”、改造国民性的主张一脉相承。“五四”的成果之一就是儿童的发现,从那时起先进的中国人开始考虑“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读梁启超给他的孩子们的信,读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就会发现:中国有了现代意义上的新型父亲。

  鲁迅与自己儿子生命的重合期,只有短短的七年。这实在是太遗憾了。鲁迅在遗嘱里有一段是给海婴的:“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这约束是严厉的,但也未尝不是给儿子的一种解放。海婴后来学的、干的是技术,离文坛远远的。

  我因编辑《鲁迅全集》和《新文学史料》接触海婴先生,已是90年代中期了。第一次见面,看他又瘦又高,有点儿意外——因为鲁迅先生个子不高嘛,当时就想他是继承了母亲许广平的基因。那时的海婴先生背有点弯,头发银白,戴副眼镜,讲话声音亮又有点软,蔼然一长者,老知识分子。他去世后,有人写文章回忆他在80年代还骑摩托车上街,也比较早的自己开汽车,倒是潇洒得像个公子了。现在报刊喜谈民国往事,谈“民国四公子”都是谁谁谁。一般而言,所谓公子,一要有显赫的出身,二是自己也要做张做致弄出些事迹,流传一堆佳话。海婴做“公子”的时间不长,后来他是长在红旗下的新中国的青年,当然不会做什么“公子”,“公子”这名号,破“四旧”早破掉了。但他作为鲁迅之子,一生罩在巨大的光环下,是无疑的。他70岁时出版了一本书,书名叫做:鲁迅和我70年。自然,鲁迅是巨大的存在,有的人死了,他是永生的,不论海婴活到70岁还是80岁,那巨大的光环一直会罩着他。

  回想与海婴先生的若干交往,他表现出特别愉快、兴致也高的两次,一是他写作《鲁迅和我七十年》书稿快要杀青的时候,一是他举办摄影展前后,也许他认为,写书和摄影是他靠个人努力取得的成绩,沾父亲的光不大,因此喜悦。

  哪里去避暑

  避暑,据说也是舶来品。中国读书人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以算是旅行的概念,不是避暑。有了殖民地,有了外国租界,之后,“避暑”的概念才渐渐地传进来。由南到北,庐山、莫干山、青岛、北戴河……到了夏季,都是外国人云集的避暑胜地。有一家别发印书馆,是1870年由英商在上海创办,主营外文书籍,营业对象主要是外国人。每年夏季,这家印书馆就在外国人较为集中的避暑胜地如莫干山、庐山、北戴河等地设立临时分销处,生意很不错。有一本国人自办的英文杂志《天下》(1935年—1941年),就是交由别发印书馆发行,在国内各大城市以及海外获得了广泛的读者群。吴经熊、温源宁、林语堂、姚克等都参与过编辑并撰稿,该杂志内容涉及中国文学、艺术、哲学乃至一切文化思想领域。比如介绍老子、孔子,翻译《边城》、《雷雨》等等,促进了中西文化交流。

  一战结束,中国也算是“战胜国”,特别是五四运动后,一般公园游艺场所不敢再立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于是国人也时常逛逛公园了。最不爱游山玩水的鲁迅,也时常与友人约在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喝茶、谈事情,恋爱时期,兴致高,一个人微醺中还逛了白塔寺;并不像后来住在上海,萧红等一班文学青年拉他去公园,怎么也拉不动,他还说公园没什么可逛的,格局都一式:进门一条甬道,栽着杨柳之类,再往前走走,左边一假山,右边一个水泡子……让萧红、许广平没办法。而萧红、萧军在哈尔滨时,和一帮文艺圈子里的青年人,喜欢逛道里公园,或者到松花江上划小船,游泳。萧军浪里白条,萧红露个脑袋假装游泳——两只胳臂撑着江底沙在爬。那时在江上游玩的人,多是旅居哈尔滨的“老毛子”、“大鼻子”(哈尔滨人称呼白俄及外国人)。他们随着中东铁路的延展,深入东北。原先,萧红的故乡——呼兰小城,比哈尔滨开埠早,住有外国人,建有外国教堂,后来因为修建中东铁路,水道开阔的松花江比呼兰河更便于运输重型钢铁,于是就像现在城市中心以外的开发区,呼兰旁边的哈尔滨渐渐热闹起来,满街走着外国人,比较所谓“国际化”了。

  但要说到避暑,那还是只有在华的外国人以及高等华人享受得起。老舍在青岛做事,见过也写过当时青岛海滨避暑的盛况——海,山,岛,洋房、礁石、白浪花、帆船、泳装、浴衣、太平圈(游泳圈),海里一起一浮,水沫、人头、肩膀、尖叫声;一群男孩子用沙子埋一个小女孩,只露一个头了,尖叫着“别!别!”几个女学生唧唧笑着走过去了,赤腿,高底鞋,露着整个的褐色脊背,红的嘴鼓动着口香糖;一个美国大兵搂着两个妓女在海岸上跳,臂上有蓝色刺青;胖妇人的脸红得像太阳,腿有大殿柱子粗,下了海居然能浮起来了;瘦的中国人,胸窄,套着太平圈,立在岸上,不敢下海;走来一家子,四五个小孩,都提着小铁桶,妇人40多岁,是“改组脚”,踵印在沙上特别深,两位姑娘,一位50多的男子,披着绣龙的浴袍——退职军官……这一印象派式的海滨避暑盛况,可谓热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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