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在北京,也不忘给在上海的陆小曼捎带北方果子,有时托人带葡萄,有时因中途耽搁而带不了,因为“葡萄是搁不了三天的”。就许诺带石榴,等到石榴成熟了,因为“糊重的东西要带,就得带真好的。乖!你候着吧,今天总叫你吃着就是。”甜言蜜语比水果还腻。有时也教训:“这回你知道了吧?每天贪吃杨梅荔枝,竟连嗓子都给吃扁了。一向擅场的戏也唱的不是味儿了。以后这还不听听话?凡事总得有个节制,不可太任性。”有时却又馋她,“杏子好吃,昨天自己爬树,采了吃,树头鲜,才叫美!”——也许他想通过北方水果把陆小曼勾引来北京。有时也发牢骚:“你一天就是吃,从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也许你想芒果或是外国白果,倒要比想老爷更亲热更急。老爷只是一头牛,他的唯一用处是做工赚钱……”总之一对冤家。
外国水果进入中国,名字都加上“西”、“洋”或“番”。西红柿,又名洋柿子、番茄,这么普通大众的一红胖发亮(老舍的形容)的果子,集结了西、洋与番,竟也是舶来的。据老舍在《西红柿》一文中考证,在他小时候,西红柿的营养价值还不为国人所知,大小饭铺也没有拿西红柿做菜的,只是小孩拿着玩的。当时人们颇不习惯西红柿叶子上那股“青气味儿”,掀起青绿色的蒂,闻,还真有这味儿,于是乎“可怜的西红柿,果实是那么鲜丽,而被这个味儿给累住,像个有狐臭的美人。”
西红柿的转运,托了法国大菜馆的福,渐渐的中国馆子也有一道“番茄虾仁儿”了,老舍说,这是门牙挡不住文化侵略呀。30年代西医又宣传西红柿含维他命,要生吃才好,但当时据老舍观察,只有留洋的人及其子女才有能耐生啃一整个西红柿。
也有水果是我们这里叫A,西餐菜单上叫B,蒙得我们一愣一愣的,且价格不菲。最近我发现小时候常吃的灯笼果——碧绿或黄绿色,珍珠大小,薄皮下隐着灯笼撑子似的白色筋络,味道极酸,但酸得纯正——原来就是外国小说里常写到的“醋栗”。还有东北夏天用大叶子包着买的托芭——不知是哪两个字,抑或是满语?蒙古语?俄语?鲜红晶亮似玛瑙,细看,是极细碎的类似桑葚表面那样的粒子,每一点粒子都带着可以忽略的微芒,攒聚成一颗中空的剔透的小篓子似的果实,如桑葚大小,味道酸甜纯正,没有桑葚的药味儿,它就是国外的“树莓”。最近又有朋友相告,东北漫山遍野的野生嘟柿,其实就是超市里以小盒高价出售的蓝莓。不知确否。
“文革”时期,缺少吃食。童年的玩伴四处游荡,发现一种叫做“黑幽幽”或“天星星”的黑色、黄豆大小的野浆果可以吃,虽然有点草腥气,而且吃后嘴唇、牙齿就染黑了。也在罢园的地里摘过歪扭的小茄子,生吃,我也尝了,有铁腥味,但也有点甜。春天,榆树钱儿是孩子们的最爱,大把撸食,绝无残留农药;大人也更着起哄,撺掇小孩上树,撸一布兜,回家洗净了,撒点盐,就是一碟爽口小菜。那时人人胸前佩带毛主席像章,多是毛的头像,也有头像配“语录”的,如“为人民服务”等,稀奇一点的是夜光的。记得有一种是毛主席头像下供着一盘芒果,一小孩特馋,舔了一下像章上的芒果,热切地说:毛主席呀,给我一个芒果吃吧!
六千人在向阳湖
中国,湖北,咸宁,那里有个地方叫向阳湖。曾经,那里集结了六千文化人,其中有文联作协的,有故宫、荣宝斋、革博、历博、北图、中影的,有中华、商务、人民、文学等出版社和新华书店总店的,这些单位“一锅端”,下干校。做什么?从事体力劳动,进行思想改造。
若干年后,提到“干校”,也许需要做一番词语解释吧?说它是集中营,却没有铁丝网;说它是劳改农场,这里人也不是犯人,至少不是刑事犯;或者说是政治犯,却也不是——众所周知,1949年以后,中国的“政治犯”,比如丁玲,胡风,比如遇罗克,张志新,都关进监狱了;这里人要进行思想改造,并不是说他们曾有过什么大逆不道的独立思想,可怜他们真的没有,但是最高领袖断定:他们的思想、感情都与无产阶级隔着几层,所以必须把他们驱赶到中国社会最底层,让他们在体力劳动中脱胎换骨,获得无产阶级的思想意识。
其实,早在解放之初,针对知识分子,特别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已经有过思想改造,所谓“脱裤子、割尾巴”,所谓“洗澡”——钱钟书的夫人、作家杨绛就根据自己和周围人的亲历创作了长篇小说《洗澡》。那一次运动大概要算是“和风细雨”了,所谓“如匪浣衣”,大约也没有洗干净,不然怎会有那么多“右派”向党“疯狂进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搞行吗?思想改造要“触及灵魂”,要“灵魂深处闹革命”,还有什么“狠批私字一闪念”——人的潜意识都被管起来了。
但当时下放干校的人们,绝大多数甘心被管。他们满怀虔敬,下决心改造自己。陈乔,当时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副馆长,有诗云:“风雨棚中除四气,向阳湖畔过三关。”“四气”是阔气、暮气、官气、娇气,“三关”是思想政治观、劳动关、生活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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