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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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从文艺与政治的关系这个角度看,《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政治家对于文艺的诉求的经典表达,概括言之,就是要文艺为现实政治服务。现实政治,在不同时期不同阶段有种种变型,有时是土改,有时是抗美援朝,有时是反右,有时是大跃进……文艺要及时正确地反映、宣传。同时,作为文艺政策,虽然在不同时期字句上有改动和调整,如“为人民大众”、“为工农兵”、“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但主旨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文艺是服务性的,不是自发独立的,是从属于服务对象的。这是政治家对于文艺的定位。

  这个定位在文人看来是降格,其实,在政治家那里却是看重文艺的作用。有学者考察,原来江西苏区是排斥文人的,因为当时打仗的主力军是工农子弟,另一方面,社会各阶级分析的理论也认为文化人易动摇。中共对于文人的重视起于抗战,当时负责组织工作的陈云在讲话中甚至用了“抢夺”一词来强调紧迫性,“谁抢到了知识分子,谁就抢到了胜利,谁就可能有天下。”

  大批文人奔赴延安,在他们心中,延安是自由的圣地,民主的摇篮。中共政治家张开双臂拥抱的是文化新军。在《讲话》的口头讲稿中,毛泽东说:“我们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朱总司令的,一支是鲁总司令的。”后来发表时改为“手里拿枪的军队”和“文化的军队”。总之是招募新军。丁玲,这位昨天的“文小姐”,剪了个短发,脱下旗袍,换上灰布军衣,骑马深入前线,已然转变为今日的“武将军”。毛主席兴致勃勃填了这首《临江仙》,他所寄望于丁玲的是借重她那“纤笔一支”,抵过“毛瑟三千”,当然不是写《三八节有感》啦。丁玲的变化也确是很大的,笔下涌动革命激情,《彭德怀速写》、《一颗未出膛的枪弹》、《我们生活的纪律》、《冀村一夜》,在一篇题为《政治上的准备》的文章中,她明确写道:“我们的戏剧歌咏等,只是一个工具,是船上的桨、篷、缆索而已。这些工具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指南针,是舵。而政治却是战地服务团的指南针,是舵。”丁玲是自觉将文艺作为工具去为政治服务的。只是,当她从新鲜兴奋的初始观感沉潜下去,发现耀眼的光明中,亦有晦暗角落。于是笔下不尽是热情赞颂,而有了《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开会之于鲁迅》、《风雨中忆萧红》等低回伤感、批判讽喻之作,反映革命队伍中存在的封建意识、官僚作风、愚昧落后,其中最突出的是《三八节有感》。

  在《讲话》前,延安出现批评之声,包括王实味《野百合花》等,首先引起军队将领不满,老子在前方打仗,你们(文人)在后方吃饱了饭骂娘。后来,这些文章被国民党翻印传播,借以攻击中共和解放区。整肃思想在所难免。文化军队起了什么作用?既是军队,当然要服从命令听指挥。

  倒是扬言自己一支笔要管两个党(国、共两党)的萧军,在延安虽然留下种种颇为耸人听闻的“故事”,跟这个打架,跟那个动刀子,却只是人际纠葛和文艺观念的争执,并没有向政治家发难,如王实味的要求平等待遇;也没能像丁玲那样深沉地写出批判性作品。也许他这个流浪汉既浮躁鲁莽,却又明白自己自由主义惯了,没有入党,因此不是整风对象,从而回避了文艺与政治的直接冲突。因此得以维持与毛主席的交情。而毛主席与萧军的私交,分寸感掌控得好,既蔼然亲切,又保持距离,既试图感化,又搁置分歧。当然作为鲁迅弟子、知名作家的身份也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他。

  既没有保护层,又以党员身份犯上,王实味成为祭品。王实味在《政治家、艺术家》一文中,将政治家与艺术家并列而论,说他们各有长短。毛主席显然不这样看。一次他指着桌上的煤油灯说,我毛泽东也就是这么点特殊照顾嘛,可还有人说延安不平等。这要看谁写的东西重要了,我写的当然重要了,这盏灯就是不给你某某人用嘛。这里一点没有对于萧军的客气了。

  其实,“左联”时期,周扬对鲁迅就不大客气。鲁迅与友人信中戏称周扬为“元帅”,“工头”,“奴隶总管”,可见他有被驱遣之感。在1935年9月12日致胡风信中,鲁迅回答胡风关于萧军是否要加入“左联”,集中抒发了他的郁闷:“三郎(即萧军)的事情,我几乎可以无须思索,说出我的意见来,是:现在不必进去。”鲁迅怕萧军“酱在无聊的纠纷中”,写不出作品了。他接着写道:“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的做,也是打,而我回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地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无措,我不敢对别人说关于我们的话,对于外国人,我避而不谈,不得已时,就撒谎。你看这是怎样的苦境?”——真是大吐苦水,因为要顾全大局。

  也许就是因为有这个“局”——现实政治的逼迫,政治家总觉得自己重要,所以有救亡压倒启蒙,有政治挂帅,有“遵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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