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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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年前,五四作为中国现代化的起点,一个鲜明的标记是倡导科学,反对迷信。五四精英们呼号不已,不仅诉诸笔端,亦身体力行。

  胡适对于母亲的感念之情,是读过他的《四十自述》的人都印象深刻的。然而,1918年母亲去世,丧事的从简办理,却让他在故乡长期背负了不孝子的骂名。沐浴过欧风美雨的胡适,最喜开风气之先,他丝毫不在意乡人的毁谤,谈起事情经过,倒是一派云淡风轻,还颇具幽默感。当时胡适的母亲在绩溪病殁,胡适时在北京。家里电报问“应否先殓”,胡适复电说“先殓”。当胡适赶到家时,已殓了七日了,衣衾棺材都已办好,不能有什么更动。胡适在《我对于丧礼的改革》一文中写道:

  我们徽州的风俗,人家有丧事,家族亲眷都要送锡箔、白纸、香烛;讲究的人家还要送“盘缎”、纸衣帽、纸箱担等件。锡箔和白纸是家家送的,太多了,烧也烧不完,往往等丧事完了,由丧家打折扣卖给店家。这种靡费,真是无道理。我到家之后,先发一个通告给各处有往来交谊的人家。通告上说:“本宅丧事拟于旧日陋俗略有改良。倘蒙赐吊,只领香一炷或挽联之类。此外如锡箔、素纸、冥器、盘缎等物,概不敢领,请勿见赐。伏乞鉴谅。”这个通告随着讣贴送去,果然发生效力,竟没有一家送那些东西来的。

  和尚、道士,自然是不用的了。他们怨我,自不必说。还有几个投机的人,预算我家亲眷很多,定做冥器盘缎的一定不少,故他们在我们村上新开一个纸扎铺,专做我家的生意。不料我把这东西都废除了,这个新纸扎铺只好关门。

  冰心在一篇题名《“孝”字怎么写》的文章中也有类似回忆:

  我母亲逝世的时候,我们家得到的许多奠仪中,有不少捆的金银纸箔。我们家供祖从来都不烧纸,因此那些纸箔都捆着放在一边。有一天一位长辈来了,看见母亲灵前只烧着一炉檀香,灵桌前连一个火盆也没有,金银纸箔也没有被叠起焚化,他心里大不以为然,出去就对人说:“人家都说谢家孩子孝顺,我看他们连孝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听到这句话的另一位长辈又把这话传给我们,我们只有相对苦笑。

  移风易俗并不是容易事,看看今天的情形,足使五四先贤叹气。历史前进的脚步太迟缓。今天富裕的中国人似乎更有钱来铺张敬鬼神之事,花样更多了,即如清明节,烧冥币,有印制逼真的人民币、美元、欧元,高档电器也是一应俱全,还有纸扎的三陪小姐、二奶、小三,等等,颇为与时俱进。最后当然统统烧掉。于是清明不清明,到处乌烟瘴气,空气质量愈发不良,而且在清明前后那几日,总有因祭奠焚烧引起的大大小小的火灾。

  民间愚昧令人苦笑、叹气,而官方的愚昧呢?鲁迅杂文有好几篇针对国民政府党政要人迎神拜佛,其中题为《清明时节》的一篇就讽刺了当时伪满洲国皇帝溥仪要求入关祭扫清代皇帝陵墓,戴季陶等国民党军政要人祭扫周文王、汉武帝等陵墓,引起激论沸天或欢声动地的反应,真好像上坟可以亡国,也可以救国似的。鲁迅的笔,直刺官方的愚民、自愚。

  鲁迅对于民间迷信的鬼世界是当做人间的反映的,所以他欣然为刘半农点校的《何典》作序,认为该书虽写的是鬼蜮,反映的却是世情;他了解鬼神迷信观念对于中国人精神的戕害,所以他写祥林嫂,写阿Q临刑前喊“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他描画“活无常”、“死有份”,他对于五猖会、迎神赛会的兴味盎然的回忆,是与萧红一样,出于艺术的原因;他调侃烧纸钱的虚妄,说:“假使我现在已经是鬼,在阳间又有好子孙,那么,又何必零星卖稿,或向北新书局去算账呢,只要很闲适地躺在楠木或阴沉木的棺材里,逢年逢节,就自有一桌盛馔和一堆国币摆在眼前了,岂不快哉!”所以,他对自己的丧事的遗嘱是: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殓,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

  虫。

  ……

  希望“速朽”的人,却被隆重地纪念着,至今已70多年了。其间抗战,解放,反右,“文革”,新时期,改革开放,如果有人将鲁迅纪念日发表的社论,大人物的讲话或普通人的纪念文章,搜集起来看下去,也许会看到鲁迅形象在时代之光映射下有怎样的变幻。也许竟会看到面目截然不同的鲁迅呢。而当年的葬仪,谁主持,谁出钱,谁讲演,谁为鲁迅抬棺,谁的挽联、悼诗写得好,等等,已经成为热闹的历史话题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还出版了一本相关图书。

  也许鲁迅更喜欢萧红那样的祭扫,萧红在《拜墓》诗中写过:

  跟着别人的脚迹,

  我走进了墓地,

  又跟着别人的脚迹,

  来到了你墓边。

  那是个半阴的天气,

  你死后我第一次来拜访你。

  我就在你墓边竖了一株小小的花草,

  但,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灵,

  只是说一声:久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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