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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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萧”,新文学史上的佳话,在战时西北那个小车站走到了尽头。抗战八年太漫长,悲欢离合的情事太多。有的结束,有的开始。

  二

  老舍与赵清阁的情事起始于战时重庆。如果没有抗战打乱了正常生活节奏,造成一种悬隔状态,闺秀做派的赵清阁与人到中年、周到世故的老舍很难生出什么情感瓜葛。也许战争中人们情感激荡,人性展现得更彻底;加之抗战中交通不便,家人隔绝两地,也造成了情感旁逸斜出的机会。那时有所谓“抗战夫人”,说的就是这乱世情缘。而战争结束,这许多情事即告结束。找门路,托关系,用金条买船票、买机票,急着去哪儿?回家。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但是老舍不想回家。1948年老舍从美国写信给赵清阁说,我在马尼拉买房子,为了重逢,我们到那儿定居吧。这是20世纪80年代《新文学史料》主编、诗人牛汉去上海组稿,到赵清阁家里,赵清阁拿给他看老舍信的原件上的话。但是,赵清阁没有将这封信拿出来发表。在她晚年编的《沧海往事——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书信集锦》中有四封老舍写给她的信,也没有这一封。应该是有意不收的吧。

  在信中,老舍称赵清阁“清弟”、“清阁”,落款“舍”,而还有别一种称谓是赵清阁有意抹去、却被学者发掘出来:“珊”与“克”。这是赵清阁根据英国小说《呼啸山庄》改编的剧本《此恨绵绵》中爱到狂暴、灵魂纠缠的一对男女主人公的名字的简称。这与老舍一贯的温良恭谨、循规蹈矩的形象大相径庭!老舍是连说笑话、幽默也有分寸感的人啊。这人出身寒微,从小一路勤谨、努力,要在社会上立足,有面子,少年就老成,从不敢放纵自己,待到有了些名望,更不能有闪失……而这一次情爱,却让他失去常态。“他不能恢复他以往的平静,他不再像从前想得那么多,那么周到,那么世故了;一个直觉的概念支配了他,使他失常,使他发狂,使他不暇顾及名誉地位,不暇顾及妻的吵闹和孩子们的哀求!这概念便是至尊的爱!”这爱“冲淡了常常苦恼着他的那些理性上的矛盾”,“燃烧起埋葬了许久的热情”,导引他忘了现实,勇敢地“迈向诗一般境界,梦一般的宇宙”——引文摘自赵清阁1947年写的小说《落叶无限愁》。

  赵清阁在文学史上以剧作家闻名,小说并不是她的长项,这一篇也表现平平。1981年,在小说发表30多年后,赵清阁为自己早年这篇小说写了《小析》。说是小析,却不见惯常文学批评或赏析的套路,只将那个30多年前写的故事再讲一遍:男女主人公,教授和女画家,在抗日风火中建立了患难友谊并产生爱情,那感情含蓄、隐晦,两人沉湎于空中楼阁。抗战胜利,和平降临,现实无法回避:教授是有妇之夫,而且有两个孩子,他俩不可能结合,也不适宜这样默默地爱下去了。女画家走了,她要诗一般梦一般结束这本不现实的爱情。人到中年的教授在情感煎熬中,想离婚,却拿不出妻子向他索取的赡养费,又怕妻子闹到学校、闹上法庭,闹得他在社会上身败名裂。他踌躇再三,最终,爱情使他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把所有财物留给妻、子,急匆匆追赶画家。在上海,因找不到画家,情急绝望中,赵清阁让男主人公像《呼啸山庄》中的克一样凄厉地呼唤画家的名字,而病在医院中的画家也居然幻听到了这呼唤——爱情产生了超自然的力量——陷入爱情中的赵清阁并不为自己毫无创意地模仿老套浪漫情节而害羞,或者也许她正是用这人尽皆知的经典桥段来向世人昭示她的爱情呢。画家与教授又见面了,又是沉浸在诗里梦中了。好景不长,教授的妻子拖儿带女找来了,不能不面对。画家清醒,或者是她怀疑:中年人的感情本质是世故的,偶然的天真不可能持久。一旦理智苏醒便会懊悔。于是她决定及早刹车,自己承担眼前的痛苦,成全他们的家庭。于是她又一次不辞而别。落叶寂寞地埋葬了教授的灵魂,而画家将身心寄托于艺术。

  这小说怎么看都像是作者情事的自叙传,而隔着30多年的岁月,又将那个故事、那场情事再作回顾,该是怎样的一番思量?1948年老舍在美国写信给她,那个定居马尼拉的计划,应该是真心郑重的承诺。不知经过怎样,后来的结果是老舍归国,还家。也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属于个人隐私的真实情形、当事人内心的纠结与挣扎;但当时大背景是:新中国吸引着爱国知识分子,更何况老舍是被周恩来点名召唤回国。天平的两端是赵清阁与家庭,老舍的取舍已是破釜沉舟了,如果再加上“国家”,“事业”的砝码,对于老舍这样一个人,很难不向另一边倾斜。

  而赵清阁始终是将爱情放置在诗与梦的境界,她怕现实腐坏了爱情,竟先行了断这爱情。据说她信中有这样的语句:各据一城,永不相见。这对于老舍而言不啻为一声断魂枪,从此,老舍是一个受了内伤、黯然失魂之人,尽管我们没有看出来,尽管表面上他还风光了几年,《龙须沟》、《茶馆》取得世人瞩目的艺术成就,被誉为“人民艺术家”。老舍达到他事业荣耀的顶峰。从此,赵清阁居上海,老舍住北京。

  他们俩的“双城记”又是如何搬演的?只有那四封信透露了些消息。开始,赵清阁似乎决绝到连信也不写,在以“克”、“珊”相称的那封信中,老舍写道:“许久无信,或系故意不写。……我也猜得出,你愿我忘了此事,全心去服务。你总是为别人想,连通信的一点权益也愿牺牲。这就是你,自己甘于吃亏,绝不拖住别人!我感谢你的深厚友谊!不管你吧,我到时候即写信给你,但不再乱说,你若以为这样做可以,就请也暇中写几行来,好吧?”这封写于1955年4月的信,是老舍记着赵清阁生日快到了,祝健康快乐的信。而健康和快乐恰恰都是赵清阁所缺的。在几封信中,问病是一个经常的话题。如1957年一封“昨得函,始知你又病了。我前日给家璧函,提到我的关心,叫他去看你。切盼你病况急速好转,好多服务。”又如1964年一封“昨得家璧兄函,知病势有发展,极感不安,千祈静养,不要着急,不要苦闷。治病须打起精神去治,心中放不下,虽有好药亦失效用!练练气功,这能养气养心,所以能治病!……前者,舒绣文在沪时,曾有名医为她诊治。她亦将赴沪,请向她打听。”身病、心病,都是老舍的牵挂。牵挂而不能相见,托友人代为探看。赵家璧是一位殷勤的使者,多次替老舍探看赵清阁,也曾替赵清阁捎茶叶给老舍。有朋友去上海见到赵清阁或从上海带来赵清阁的消息,老舍就欣慰,否则就焦虑。如1956年一封“昨见广平同志,她说你精神略好,只是仍很消瘦,她十分关切你,并言设法改进一切。我也告诉她,你非常感谢她的温情与友谊。”又如1957年那封“近日想念甚切,因王莹由南返京,说在沪没见到你。我甚不放心,也不敢写信,怕你或在积极学习中。”见与不见,都是思念。朋友见了,也仿佛是自己见了。当然通信中也讨论剧本,北碚那时两人合作创作剧本、共同署名的情景,必然时浮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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