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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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群孩子里,必定站着瞪大眼睛紧盯着看的童年时代的汪曾祺。汪曾祺许多回忆故乡风物的小说,都是通过孩子视角来描述的。如小说《岁寒三友》中,炮仗店的陶老板每次试放新炮仗,总会特意留几只加了长捻子(为了安全)的,给那一大群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们放,让他们过过瘾。这小小的用心的善意,体现着人性的淳厚温润,也是汪曾祺小时候感受到的。再比如几次出现在不同的小说中的一个场景:一个大人在那儿用天平称鸡毛——用来做蜈蚣风筝两边的脚,这要是称不准,两边重量不等,蜈蚣上了天会打转,飞不高也飞不稳。这个场景特别温馨,超脱功利——特别认真一顽主在那里做孩子玩的东西,玩得特别贵族气,带着汪式优雅闲逸。

  在小说《戴车匠》结尾,小说家现身,说他1981年回故乡还去寻找戴车匠店,已经没有痕迹了,同样消失的还有侯家银匠店、杨家香店,都是他在小说中写过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中间四十余年过去了。惆怅。

  在西南联大时期,听惯昆明街市上各种叫卖声,他后来写了《职业》这一篇小说。小说不长,其中叫卖“椒盐饼子西洋糕”这一句,汪曾祺还在小说文字间附上了简谱——这也是一种类似用天平称鸡毛做蜈蚣风筝的好玩的心态、行为呢。小说中卖饼的孩子是个小大人,非常尽职,街上有什么热闹也不去看,一心一意挎着篮子卖饼,用稚气的嗓音叫卖“椒盐饼子西洋糕”。附近放学的孩子们跟着学,却调皮地谐音叫成“捏着鼻子吹洋号”。一日,小大人没有挎篮卖饼,高高兴兴地散手走在一条小巷里,看前后没人,忽然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这小大人突然撒放的童心,是汪曾祺温情体现。

  汪曾祺小说丰饶、有韵致,就与这些“闲笔”有关。这也不仅是一个环境氛围的营造,也是在铺陈情节、塑造人物。他写保全堂药店,就不只是童年的温馨回忆,他是做过一番查考的。若干年后,人们从他小说中可以清清楚楚地弄明白旧时药店是如何经营的——东家不到店,全信托管事的。管事的年底按股分红,对生意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白天他在前面忙,晚间睡在店里神农像后一间放总账、银钱、贵重药材如犀角、羚羊、麝香的屋里。那屋的钥匙在他身上,人在宝货在。吃饭时,管事的坐在横头末席,以示代表东家奉陪诸位先生。这“诸位”中,“刀上”地位最尊,薪金最高,是技术能手,管切药、跌药丸子。“饮片”切得整齐漂亮,生意就好。一般内行一看,就知道这药是谁切的。所以吃饭时“刀上”是坐上手二席(头席总虚着,除了有客),逢年节,有酒,管事的举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刀上”以下都叫同事,没什么特别技艺,只抓药、记账,所以生意不好时最先被辞退——辞退方式颇为含蓄,谁在腊月的辞年酒桌上被请到上席去,谁就二话不说、客客气气卷铺盖另谋高就吧;当然事先已吹过风的。第四等是学徒,却被搞怪地称为“相公”,这相公是要干所有杂事的,包括倒尿壶。做错事还要挨打。保全堂的陈相公一次收晾晒的一匾筛药材,不小心翻到阴沟里,被“刀上”一顿狠打,那药材——泽泻,价钱不贵,切起来很费工。最后还是做饭的老朱替他说话: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这老朱自己做饭却从来没正经吃过一顿饭,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残汤剩水泡点锅巴吃,因此,一店人都敬畏他。而挨打的陈相公干完一天活,夜静人定后才悄悄哭了半天,向远方的家乡念叨着:我又挨打了,妈妈,不要紧,再挨两年打,我就能养活您老人家了!写了药店这一行当,同时也写活了人物。艺术匠心颇为精巧。

  汪曾祺写小说很讲究艺术,但也不是没有教化追求。他交待过,还是想着通过文艺作品易风俗,正人心,要“再使风俗淳”。如果像柏拉图那样要个“理想国”,汪曾祺会将五行八作的能工巧匠先迎进去,他看重他们的聪明才智、心灵手巧,几乎视为艺术家,很是仰慕、崇拜。当然还要迎进勤劳、本分、自尊的劳动者,不论是洗衣的、挑担的,还是捡字纸的。像戴车匠那样的工匠,每天起很早,先看图样,然后就坐上车床一刻不停地干起来——汪曾祺说:“一个人走进他的工作,是叫人感动的。”又说看到戴车匠坐在床子上,就想起古人说的“百工居于肆,以成其器”,中国的工匠都是很勤快的。这个理想国颇有古意,像尧舜之世,民风淳朴,无须清规戒律。像他的名篇《受戒》,题目叫“受戒”,写的倒是无戒的欢畅!那小明子穿着紫花裤去荸荠庵学做和尚,在汪曾祺写来,就是去学个谋生的技艺。那庵也没规没矩,倒是一切皆合人性,温暖和谐。小明子无拘无束长大,那是他的,也是汪曾祺的理想国。

  现实没有那么美好。人生遭遇的黑暗与沮丧,已不可避免地侵汪曾祺的理想国。骑白马、奔走于乡间的名医陈小手,以他高超的医术和一双天生的小手,解救了多少难产的孕妇,却被混账团长从背后一枪打下马——他接生了难产的团长儿子,团长却因他“摸”了他的女人而打死了他,心里还“怪委屈的”。老鲁、绿杨饭店老板都曾经奔着好日子努力做事情,却因战争时局动荡而终于落魄、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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