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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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短文题目叫做《立论》,收在他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野草》里。这本捏在手中薄薄的小册子,读着读着往往沉重起来,有时令人起坐不安,有时令人颓唐到极点、绝望到极点,有时令人兴起一种拔剑四顾、心绪难平的激越……

  很多时候他就是那个说真话而遭打的人。不是吗?想想看,当孩子们开始大背《论语》、《三字经》、《弟子规》,当大人们熨帖地喝着于丹女士煲制的“心灵鸡汤”时,突然听到他在一旁呼喊:

  在中国写满“仁义道德”的古经卷册中,字里行间闪着“吃人”二字!

  中国历史是排着吃人的华宴的历史。

  中国的路上,挤满了爬和撞的人们。

  中国人的生存状况自古有两种:一、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而前一种就是百姓要念阿弥陀佛的盛世了……

  这是多么煞风景啊!简直是捣乱!可恶之极!

  他的书被禁于民国时期,文章有时被删得仿佛作者得了错乱病,传他得了大脑炎、被流弹炮火击中之类谣言此起彼伏……他曾愤激地说,败坏普罗米修斯不必让老鹰啄食他的心,只让些蚊子、苍蝇、跳蚤去吸他的血,在他头上拉屎,臭他、埋汰他,就足以让英雄死得不明不白地难堪了。然而他说,有缺点的战士也是战士,再完美的苍蝇也仍是苍蝇。他执着,变换种种笔名,写他的《伪自由书》、《准风月谈》,将密不透风的铁罐子捅个窟窿,让压抑的中国人透一口气。

  他生前就有数不清的论敌,其中不乏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有各色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他们穿着的好看的外套上,绣着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他们有的本是官家鹰犬,有的却是政府的帮闲,也有官家、百姓两面讨好的“二丑”,有为虎作伥借以得一点利的高等华人,也有吃过洋面包、臭起司而发昏地主张“费厄泼赖”的“海龟”,也有借向他寻衅而期待被一骂成名的文坛混混——翻翻《鲁迅全集》,这样的人物还真的得计,其实他们远不是够分量的对手,若不是被鲁迅骂在他的雄文里,谁会记得他们?鲁迅骂人无数,却坦然说,其中没有一个是他的私敌。

  然而关于他的刻薄、偏激、褊狭、睚眦必报、好斗、刀笔吏这些恶名,即使在他死后,即使现在,也始终如苍蝇的营营嗡嗡,败坏他的声誉。但无数哀告无门、无刀无笔的人,却从他的“呐喊”乃至他的“彷徨”中感到心意相通的温暖,勇气和力量。

  鲁迅先生的人格魅力,首先在于他的真。他呼吁人们“睁了眼看”,他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他善于掀开各式各样光鲜的“瞒”与“骗”、让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来……

  他的“真”洞穿过去与现在,直向我们发问:你如何“立论”。

  二

  我有时会细细端详鲁迅的照片,一张一张,单人的,合影的。他沉静,严肃,与人有距离感,望人的眼神的确有怀疑的神色。和他同时代、与他近距离接触过的人形容他的面色常常是灰黄的。

  他对于国与国人是有过深深的绝望的。那样深刻的洞察力,在那样黑暗的时刻,必定有深深的绝望;那样热情的呐喊呼号,遇到冷冰冰的现实,必定有深深的绝望。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墓碣文》)

  在他的小说《药》中,革命先驱者牺牲的血,被愚昧民众蘸了馒头去医治儿子的病。这是何等的悲哀与惨烈。

  最让他痛恨的国人的麻木、愚昧与怯懦,都在描写中的如鸭一般抻长脖颈、长大嘴巴的“看客”的呆傻相上曝光、显影,并且他预言,这样的国民终将被人“倒提”着、如鸡鸭般被屠戮。

  事实上他对于国人的更深的绝望,源于他对中国古文明有这样的惊疑:没有吃过人的人,还有没有?同时使他伤感的,更有同一战壕的人莫名的打击,他不得不一面小心这样的冷箭而侧身迎敌,一面哑子吃黄连,苦楚不能说。

  更多的时候,他解剖自己,诊断自己是“中了庄周、韩非的毒”,有时“峻急”,有时“颓唐”。于是他开出了看上去颇为偏激的药方,号召青年不要读中国书,要读外国书——因为中国书读了让人麻醉,是僵尸的乐观,而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厌世的,也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绝望的时候,他曾耽于酒,麻醉自己。他甚至想一切丢开,只管自己度日,不再苦苦工作,攒几文钱,让自己闲适起来,随便玩玩。这些颓唐的情绪、激愤的话,都写在给至亲爱人许广平的情书中,无须隐晦。

  他不是没有条件过那样生活。以他的文名与声望,他可以在政府中谋一官位,他也曾在民国初年做过官,任教育部佥事,主管文化工作,他勤于任事,亦有所作为。因此走这条路也算得上轻车熟路。当时,他的浙籍先贤蔡元培一直做着民国的官,他的老友陈仪还是蒋介石器重的军界要人,他的学生李秉中参加过北伐、也在国民党中,这些人与鲁迅的关系始终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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