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可以不问政治,像他的许多老友如刘半农、马幼鱼等进大学当名教授,潜心研究学问。讲小说史,有现成的教案,他的《中国小说史略》,其学术水准之高,是胡适也盛赞过的。
或者就只写写小说,把构思中的唐明皇与杨贵妃的事演绎一番,既远离现实,又蛮有新意,那新意是郁达夫听过他的构思而下的判断,想必也能引起文坛轰动。“诺奖”不是早就找过他吗?虽然他自谦“不配”。不写小说也可以写写幽默文字,他的老朋友林语堂不是在提倡幽默吗?其实鲁迅的幽默比林语堂高明许多,现在看他的杂文都时时为他的幽默叫绝!林语堂的幽默则带牛油气——外国洋幽默,不接地气,再说他也没有鲁迅洞察三世的“天眼”,没有入木三分的深刻,幽默也来得不痛不痒。
他也可以玩玩古董,搞搞收藏。据鲁研界专家统计,鲁迅一生收藏,数量可观、质量上乘,可分为碑帖、汉画像、古陶瓷、古钱币、版画等大类。其中石刻4217种5900余件,中国现代版画6000余件,外国版画4000余件。这还不包括与周作人闹翻时没有带出的大量古董。新中国成立后,根据当时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建议,鲁迅这批古物被分散收藏在北京鲁迅博物馆、国家图书馆、上海鲁迅纪念馆、绍兴鲁迅纪念馆,此外广州、厦门和南京的鲁迅纪念馆以及国博等处也有少量收藏。所以当个收藏家,鲁迅绰绰有余;且他也有此好,有乐趣。他曾托史沫特莱代购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的原作,不惜金钱,且一买就是十几幅。古物保值增值,衣食可无忧;还可以到处给人鉴宝,挣点日常花销,又不失风雅。
他也可以像胡适之博士那样参政议政,温文地又始终不懈地批评政府、建言献策以期改良中国政治。当然他脾气不如胡适好,容易起急,不耐烦与政府周旋,他可以出国,那时去苏联、去日本都是可以的,还可治病疗养。在国外生气骂政府,也总比藏在上海租界里更安全。
但他终于不曾那样做。推究其原因,一是对中国不能忘情,尽管故园“风雨如磐”、古国如沙漠荒寂,他仍然肩负、选择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使命、道路;二是对于恶势力不服,偏要给他们安稳的好世界捣乱,鲁迅的骨头是硬的。他的学生、朋友如刘和珍、殷夫、瞿秋白们的血不能白流,他的对敌,是执着如冤鬼、决不宽恕的。
于是,最终他选择做中国文化的批判者(亦何尝不是守夜人?)。他见微知著并毫不留情地指出国人精神上的创伤,引起疗救的注意。如果没有鲁迅,我们民族的精神高度会低矮一大截。
郁达夫是同时代人中对于鲁迅的伟大与宝贵最早给予热烈颂赞的第一人,他在《鲁迅的伟大》一文中写道:“当我们见到局部时,他见到的却是全面。当我们热衷去掌握现实时,他已经把握了古今与未来。要全面了解中国的民族精神,除了读《鲁迅全集》以外,别无捷径。”又说:“如问中国自有新文学运动以来,谁最伟大?谁最能代表这个时代?我将毫不踌躇地回答:是鲁迅。”
但工作损蚀他的身体。他的灰黄面容有疲惫神色。他生于1882年,死于1936年,年仅54岁。
鲁迅将他生命的光与热,“烧”在他的文章里面,至今我们仍能感受那热量与血性!同样,我们也仍能感受到他的绝望与反抗绝望,因为——“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的人格魅力正来自他的大爱大勇。
三
也是郁达夫,在参加了鲁迅丧仪后,于10月24日写作《怀鲁迅》一文,其中有这样严正沉痛的句子:“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今天,当有人拜金、拜物、拜基督、拜观音、信风水,当“表叔”在灾难现场傻笑,当雷政富与情妇恶心全国网民,当海南小学校长带女学生开房,当恶“城管”对卖菜老人拳脚相加,当薄熙来案一环套一环比宫廷大戏还“好看”……一定有人“出离愤怒”并想起鲁迅。
有人说,今天不再需要鲁迅了,因为孔乙己以论文《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儿》当博导了,不再“窃书”,改网上“窃文”了;资本家的乏走狗,变身精英,论证物价与美国接轨、工资与非洲接轨的合理性;红眼阿义、王胡、小D们混入“城管”、“联防”,穿上制服,兴奋得脸上“横肉块块饱绽”;假洋鬼子都入外籍,变真洋鬼子,回来大唱爱国高调;华老栓、阿Q、祥林嫂、闰土辛苦辗转,情绪稳定,仍是看客……
听说鲁迅的文章从语文教材中逐渐被剔除了。是因为内容艰深难懂吗?再艰深还会比古文难于讲解吗?几十年前有个小学生马珏曾这样写道:“在所看的这些小说里,最爱看的,就是鲁迅先生所作的了。我看了他的作品里面,有许多都是跟小孩说话一样,很痛快,一点也不客气;不是像别人,说一句话,还要想半天,看说得好不好,对得起人或者对不起人。鲁迅先生就不是,你不好,他就用笔墨来痛骂你一场,所以看了很舒服,虽然他的作品里面有许多意思,我看不懂;但是在字的浮面看了,已是很知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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