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之外,黄药眠也渐渐看出一些名堂。创造社原班底都是留日的,而且还都是东京帝大的,对于日本其他大学的有点瞧不起。比如郑伯奇、穆木天等京都帝大生,在创造社里属于次要人物。至于西洋留学生,如果文学主张相同,也可以适当引为羽翼。而国内大学毕业生,则一律被看成“小孩子”。那个又会画、又会写的倪贻德,就愤而发誓:再也不当这个“小孩子”了!一跺脚去东京了。黄药眠和几个小伙计也议论老作家:郑伯奇并没有读许多书;蒋光慈小说人物扁平,没有立体感;郭沫若有才气,但对下一代的发展和培养却不很关心……
黄药眠这一代登上历史舞台是到了20年代末、30年代初,那时又一批留日生,李初梨、彭康、冯乃超等,回国了,大搞普罗文学,创作社向左转向,黄药眠也跟着转了。其时,世界范围内的“红色30年代”成为新的时代风潮。1928年黄药眠入党。开始是参加学习讨论。他记得讨论过当时中东铁路由国民党收回国有、是该反对还是支持的问题,陈独秀“托派”问题等。因为共产党是工人阶级政党,所以会议就由工人阶级来主持,那是创造社出版部新来的一个售货员,当然省委还是要派人指导的。有时会议就在虹口公园草地上举行,先痛骂蒋介石,然后每个人汇报情况,外人看过来以为是游园活动。
新一代上台总是要挑战旧权威,创造社二代挑战鲁迅,指他为“封建余孽”,是应该被超越、被打倒的障碍物。这一顿批,逼得鲁迅去学习唯物主义,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过时了。“左”得激进。到李立三主持中央工作时,更是“左”得盲动起来,大搞飞行集会。看当时人回忆,这飞行集会很像今天的“快闪”——约好时间,三三两两来到指定地点,时间一到,燃放鞭炮为号令,大家聚到一起,喊口号、散发传单,用砖头砸破公共汽车玻璃,几分钟后租界里的巡捕、印度红头阿三闻风赶来捉,大家就迅速散了。当时蒋光慈已改名“蒋光赤”以显示其革命颜色,飞行集会时,他穿着西装,带着漂亮姑娘,一旦巡捕来了,他就和姑娘溜进咖啡馆,巡捕自然抓不到。还有杜国庠老先生,在潮汕一带是赫赫有名的“四大寇”之一,被悬赏一万买他的头,好不容易逃到香港,才转来上海,就被分配去发传单。他眼睛不好,腿脚也不灵便,只好深夜出动,在僻静小巷往人家门上贴传单。被人发现,就跌跌撞撞逃走。
立三路线下,组织损失三分之二以上。黄药眠所在小组,八个人就有五人被捕。他们基层支部向上反映,认为这样做法不对,特别是有公开职业的党员暴露了之后就难以立足,反而失去了宣传阵地。结果被批评为“充分暴露了小资产阶级的怕事、怕死的劣根性”,蒋光赤干脆被开除出党。那时一个季度总要搞一两次飞行集会。女作家丁玲是不愿参加这类活动的,她要在家里写作,但她的丈夫、诗人胡也频积极投身其中,后不幸被捕,是“左联五烈士”之一,与鲁迅喜爱的《二月》(解放后拍成电影《早春二月》)的作者柔石一道,血洒龙华。鲁迅写了著名的《为了忘却的纪念》,“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的著名诗句,亦感兴于这件文坛惨祸。当时李立三还曾秘密约见鲁迅,亲自鼓动鲁迅公开站出来表态。鲁迅不以为然,嗯嗯啊啊过去。鲁迅主张堑壕战,《三国》里许褚式的袒胸迎敌中箭,他不以为那是勇敢。
飞行集会搞多了,革命效果却不大,开始发传单还有人接过来看,后来路人就不接、也不敢看了。白色恐怖严重。
“左联”负责人、职业革命家周扬切实承受着白色恐怖的压力。一天,夏衍来通风报信,田汉被捕了。夏衍是去田汉家时发现的。当时他正一脚踏上楼梯,房东家的保姆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立即意识到,当时暗探还埋伏在楼上,他马上跑走才脱险。但是左联文委第二天早晨就要在阿英家里开会,阿英家有没有事?其他同志情况如何,都不知道。周扬与夏衍商量,派周扬的爱人苏灵扬前去打探,因为女孩子不会引起密探注意。苏灵扬回忆,那是早春一个细雨濛濛的清晨,马路上静悄悄的几乎没有路人,她撑着伞,在阿英住的弄堂对面的人行道上徘徊。弄堂口没有进出的人,寂静异常。观察了足足两小时,她不敢再逗留。回到家,下午夏衍就带来更坏的消息,除了田汉、阳翰生,朱镜我、许涤新等同志也同时被捕了,阿英逃脱了,但阿英的老父亲被抓走了。她和周扬当即离开家,身上只有四角钱,因情况不明,也不敢找同志借钱,只好在一家小旅馆斜顶楼梯间的一张单人床上过了一夜。“彻夜的胡琴声和下流的笑谑声,至今犹在耳际,我看周扬倒无所谓,照样睡得着,可是对一个离开大学宿舍不满一年的我来说,真是感到又惊异又屈辱。”许多年后,已经是标准的“马列主义老太太”的苏灵扬如是回忆她的青春。
苏灵扬是在光华大学参加“左联”的。一次,“左联”领导人周扬到光华参加活动,初次见到苏灵扬。当时,苏灵扬感觉周扬认真地注视了她一眼,后来就常来光华找她。年轻的革命家自有浪漫情怀。当时追求苏灵扬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富家子弟。但动荡、清贫、危险、神秘的革命浪漫主义激情更有魅力,何况周扬还是英气逼人的美男子。地下工作者陪同密丝看电影也是玩心跳,要等电影开演后才入场,放映结束前退场,而且周用帽子遮住了半张脸。苏灵扬也曾奉命去内山书店,陪着鲁迅走到指定的咖啡馆,与等在那里的周扬秘密见面。这就是鲁迅文章提到的“革命咖啡馆”吧。那时在上海的革命者,确是西服革履,常出入咖啡馆,接头、密谈、传递消息。上海的革命也透出上海的摩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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