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912_穆儒丐【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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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科长见伯雍把话说完,他做出一种笑容道:“听了先生这篇言论,使我顿开茅塞。但是敝所长和兄弟,对于新闻界的人,是最钦佩的,常说新闻家是无冠宰相,职司木铎139,高尚极了!阁下为人,尤为光明磊落。”伯雍说:“中国记者,哪能到这样的地位?将来的新闻纸,或者须有那一天。至于兄弟,混迹此间,无非作点小品文字,替阅报人助些兴趣,差不多和戏中小丑一样,不足挂于齿颊之间的。”邹科长说:“先生过谦了!”当下他二人酒饭已毕,伯雍要会账140,邹科长哪里教他会,拼命一般地拦说:“今天一定不能教先生会账,些许小费,兄弟敬候了。先生若不赏脸,那就没有交情了。”伯雍无奈,教他会了,又坐了一会儿,邹科长说:“以后咱们要多联络,兄弟应当回衙门去了。先生的盛意,也应当向敝所长回禀一番,他一定感激的。”说着,一同下楼,邹科长的自用车已然在门前候着。邹科长坐上车,一拱手去了。伯雍一个人,也不雇车,走进大栅栏,只见行人扰攘,车马喧阗,那些店铺的装饰和行人的衣服,把“奢华”二字,表显得十足。但是这些熙来攘往的人,穿着极美的衣服,坐着极好的车辆,究竟他们在社会上是做什么的?高高兴兴地出来,有什么目的呢?究竟他是有什么职业,做完了什么工作,劳累之余,特意出来安慰自己不成?社会上什么东西是他们创作的?社会上的文明,哪一样是由他们振兴的?他们在社会国家里,究竟是有什么意义?由伯雍看去,一点也不明白。不过看着他们的服装,很觉绕眼增光,男的女的,心里都透着很高兴,一点愁烦样子也看不出。他们的眼光,都注意到那些店头的装饰品,玲珑奇巧最时髦的女舄141,在玻璃窗里罩着,颜色鲜艳,式样新颖,不第把那些太太小姐们的眼光勾引了去,便是那些漫无目的、任意闲游的少年,见了这一双一双的裙下物,也颇涉遐想,不觉得留恋观览,不忍舍去。洋货店的钻石手表,金珠店的腕镯指环,时衣庄的衣服,洋衣庄的西服,绸缎庄的彩缎,眼镜公司的克罗克司142,哪一样不动人的心呀!青年男女,看了那个,又看这个,完了,又彼此窥视,心里暗自品评谁的装饰适宜,容貌艳丽。由大栅栏走到观音寺,谁不注意这些东西呢?

  伯雍因为怪烦闷的,他一道地走回报馆去了,他想起方才邹科长的言语神情,他不觉地暗笑道:“人的言语和行为,怎这样矛盾呀?我在那里,便那样白眼相看。我不辞而别,又如此殷殷慰问,还以小人之心度量我。人在社会上,处世接物,应当这样相率而伪吗?”伯雍这样一想,他对于进取的心,益发冷淡了。歆仁教给他的秘诀,他完全失败了,他觉悟他自己绝对不是在宦途能活着的人,不如把一切念头打消,把自己的思想,暂时搁起,纯粹做个卖文生活,实行一种消极主义,或者能把一切烦恼解除。于清苦中,寻一点乐趣,什么社会国家以内的事,一概给它一个不闻不问,仅仅由小说中,讨点生活上必需的费用。虽然费些脑筋,倒省得生了许多鸟气。从此他除了在歆仁的报馆供给小说,还在别家报馆,担任点小品文字,每月也能弄百十多元钱。歆仁见他把教育公所的事辞了,也不再替他找事,由他自己去活动。

  伯雍每日除了办事,便到民乐园去听戏。因为现在捧白牡丹的人太多了,差不多要和梅党有并驾齐驱的形势,所以这民乐园特别地热闹起来,牡丹的名声,比从前大得多了。有许多阔人,见报上这样捧场,也都慕着名来听戏。牡丹的师傅,见牡丹这样大红起来,自然喜欢,对于伯雍诸人,自然表示一种敬意,这时牡丹的父母,也听着信了,夫妇两个,带着一个大儿子,由天津找上京来。他们见了牡丹的师傅老庞夫妇,当然是要办交涉的,结果如何,人人都知道的。因为梨园行,俗谓之无义行,别的行当多少都有点师生义气,唯独梨园行,师生之间,大半都是仇人。譬如一个伶人,收了一个徒弟,合同上写的年限很多,不用说了,甚至还有打死无论的话。年限之内,无论徒弟挣多少钱,徒弟家属,没有分润的权利。徒弟出师时,年限内师傅代置之物,概行扣留还不算,便是旁人所赠之物,也不能携去一件。徒弟若是嗓音不倒,有人帮忙,还能自树。不然出师之后,依然不能生活,所以徒弟对于师傅的恶感,非常深厚,一出师便算断绝关系,没有一个彼此相顾的,所以管他们叫无义行。难道他们跟常人不一样吗?就皆因他们内容、习惯不好,把人都教得一点义气没有了,完全唯利是图。这也是社会上一个问题,应当研究的。

  有一天伯雍才起床,只见白牡丹和庞三秃来了,牡丹很有些愁烦样子。伯雍忙问他们说:“你们来此做什么?”三秃说:“我父亲教我们请您有句话说。”伯雍说:“你们先坐一坐,等我吃了饭,咱们一同走。”说着教厨子胡乱弄点饭吃了,穿了长衣,同着二人去了。到了老庞家里,老庞见了伯雍说:“不恭得很!好在先生没短143帮我们的忙,这次还得给我们办一办。”伯雍说:“究竟怎回事呢?”老庞说:“请您先坐一坐。”说着向他儿子三秃说:“你把你荀大叔请过来。”三秃见说,到隔壁那屋子去了,不一时,带过一个男子来,年约四十多岁,头上小辫还没有剃,一脸污泥,笼罩着他那一张黑紫的面皮,双眉被愁怨之气锁着,益显得他的相貌十分刚猛。他的身量很高,穿一身蓝布裤褂,想由上身便没洗过一次,已被汗泥污透了。他来到这屋里,一声也不发,挺然立在当地。他对于老庞,用一种不满意的神情怒视着。伯雍见了这奇怪男子,心里很骇然的,暗道:“这是什么事呀,请我来办?”只听老庞先发言说:“宁先生,这位便是牡丹的父亲,他找我不是一次了。”伯雍见说,把那人看了一眼,暗道:“他怎会有牡丹这样一个儿子呢?简直是个马贼的材料。”此时不禁把牡丹看了一眼,见他白皙的面皮、清秀的眉目,那样的父亲似乎生不出来这样的牡丹。牡丹见伯雍看他,把头益发低了,他小心眼儿里,见他父亲那样落魄,虽然有些惭愧,可是他见他父亲哺得那样可怜,达不到反哺的目的,他那小心眼儿里又十分惨痛,不觉得对于他师傅的刻薄,益发起了一种恨怨之感。此时又听老庞说:“他叫荀凤鸣,他来搅我不是一次了。什么规矩,没有你先生不知道的。合同没有满,没有找到我门上的道理。他们若来看看孩子,那我还不许么?无奈来一荡就是钱,哪里有这样的规矩?今天他又来找我,说他儿子给我挣钱太多了,非要一百块钱不可!这不是穷疯了么?别说他儿子没给我挣多少钱,便是挣了千千万,没出师,我也不能给他钱。不过他大老远地来一荡,也不能空手教他回去,盘川是有的。”这时荀凤鸣忽然大着嗓子用他的乡音喊道:“你给过俺多少钱哪?俺来一荡,你就往外整俺,俺的儿卖给你咧呀!”老庞说:“你的儿子虽然没卖给我,但是有合同的。合同没满,你常来搅我,是怎回事?”荀凤鸣说:“什么合同,被你改了好几回哩。今天没钱,俺与你打官司,俺可不能怕你哩,不然你得把儿子还俺。”老庞说:“你要打官司,好哇!难道我不敢跟你打官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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