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雍见两人彼此争执,终没个了局,因替他们调楚144道:“你们无论怎说,究竟是亲家,凡事好办,千万别吵闹起来。据我想,这事不是一半句话能了结的。”因和荀凤鸣说:“你先回去,住在哪里了?”荀凤鸣说:“在贾家胡同一个小庙里面住着,但是没有钱,俺不能回去,俺的老婆还等俺给她买药。她腿上生了一个大疖子,疼得要命,已然不能下地了。”伯雍说:“无论怎样,你先回去,这事我能给你办好。”荀凤鸣说:“他不给俺钱,俺不能回去。”老庞说:“我凭什么给你钱!我欠你的不成。”凤鸣说:“你虽然不该145俺的,不欠俺的,你的钱是俺儿给你挣的!”老庞说:“你的儿子不是到了我家就会挣钱的,我教给他艺业,我给他饭吃,合同没有满,当然给我挣钱。”伯雍见他两人还是斗口,因向老庞说:“你先给他几吊钱零花,先打发他走了,我们一定把这事给你办好。他时常来,也不像话呀!”老庞见说,不得已取出十吊钱,交给凤鸣。凤鸣虽然抱着一百元的目的来的,但是见了这十吊钱,他已有些软化了,他不照先前那样怒目而视,他的眼神全移到十吊钱上,他把一百元钱已然忘了,他已然没有比较多寡的心思,他以为这十吊钱便是他生活上最急的希望、最适的物品,他由眼睛里流出一种欲火,伸手把那十吊钱接过去了。伯雍说:“你拿这钱回去吧。明天我们把你们两家的事办好了,不要再这样无结果的纷争了。”凤鸣向伯雍一躬身,果然拿了钱去了。伯雍因向老庞说:“这事老这样也不好,他把十吊钱花完了,还是来,我哪有工夫替你们挡他呢!我想你们非有个改良办法,断不能安静的。”老庞说:“怎样办呢?我们这事是有合同关系的。”伯雍说:“据牡丹的父亲说,你们曾把合同改过。他若真告了,你们的合同如有毛病,法官是不能保护的。你们把合同取出来,我给你们看看,究竟定了多少年呢?”老庞说:“十二年,如今还剩一年零八个月。”说着把箱子打开,取出一纸合同,用东昌纸146写的,递给伯雍一看,白字连篇,简直不成说话。可是民间诸事,都用这样不完全的文约,维持着许多旧习惯,有心无心,在这样似通非通的文约里面,不知造了多少罪恶,倾陷多少好人。伯雍看这张文约时,添注涂改的地方很多,也没个图章押着。最惹人注意的,满师年限,原写十年,后改十二年,实在是个疑问。伯雍看罢,向老庞说:“这张合同,便是到了法庭,也有争执的。这事你们自己参酌。”老庞说:“虽然有改的地方,也是我们两家合意。”伯雍说:“虽然那样说,究竟你们手续不完全,但愿牡丹的父亲从此不来。但是他十吊钱花完了,没个不来的。到那时你们没有结果时,我再给你们办吧。”当下在这里说些闲话,伯雍自己回去了。
却说荀凤鸣擎了十吊钱,回到破庙里,没有五天,又光了。他也不想个小生意,他抱定一个老主意,没有钱,便去找老庞。老庞家里,果然应付俱穷了,没法子又去请伯雍。伯雍已然把这事和古越少年、陇西公子、沛上逸民、东山游客诸人都说明了,他们都赞成替他们改约。大家既然捧牡丹,当然替牡丹家属帮忙。伯雍说:“改约一定办得到,皆因那天我已替他们下了一个伏笔。再说他们的契约,实在不完全,非改不可。”古越少年说:“既这样时,我们公推你和沛上逸民兄,做我们的全权代表,怎办怎好,不怕我们对于老庞花几个钱也成。”伯雍说:“对于老庞,不用花钱。你们想法子维持牡丹出师之后,怎样生活便了。你们要知道,他如今倒仓了,梆子戏已然不能唱,二黄戏又没学几出,将来出师,非完全改成二黄花旦不可。”古越少年说:“上回没说过吗?我们替他另请极好的教师便了。你如今就负改约的责任便了。”伯雍说:“这点事我还办得来。若是教我对于外国办交涉,那我就敬谢不敏了。因为我有后援,外交总长哪里找后援呢?所以他们每每失败。”古越少年说:“别说闲话了,你和沛上逸民兄去一趟吧。”伯雍见说,便邀了沛上逸民,到老庞家去了。
老庞见伯雍二人来了,仿佛没有主意的大帅,得了有智的参谋一样。因为荀凤鸣这几天,把他搅苦了。本来要和他打官司,又怕合同上的破绽,真被法官不认可,岂不落个败诉?所以亟待伯雍给他们说和。当下恭恭敬敬请二人坐下。伯雍说:“大概荀凤鸣又来找你,这事非有个妥当办法不可,所以我和刘先生诸人商量,想出一个于你们两家都有利益的办法,你也别说合同上是十二年,他也别说是十年,我想把你们那张不完全的契约废了,由十二年内减去一年,所余的期限,再立个新约。不至满限,牡丹家属不许到你家来。你看好不好?是这样,我们替你办。不是这样,你们自己去办。爱打官司爱告状,那就随你们便吧。”老庞见说,半晌无言,待了半天,才说:“这样办时,牡丹只能跟我八个月了。”伯雍说:“这八个月我以为是最好的时候,第一,牡丹现在已不能唱梆子,学二黄戏,有人替他拿钱。第二,牡丹的戏份,较前陡增。过了八个月,他的嗓子能唱戏不能唱戏,还未可知。所以这八个月于你最有利益。过了八个月,好坏全凭他们的运命了。”老庞见伯雍说得有理,只得就了他的范围。当着二人面,把旧约毁了,由沛上逸民起草,另立两纸新约,一切内容,不消细说。伯雍道:“明天我同着牡丹去找他父亲,谅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老庞见伯雍把这事给他们办得挺公平,而且白占了八个月便宜。若是经官动府,真不知如何了结呢!所以对于伯雍非常感激,因向伯雍说:“明天就求先生带着牡丹,到他父母那里,从此千万别教他来磨我了!”伯雍说:“那一定不能了。他的生活,自有人维持,一定不能麻烦你来。”他们又说会子旁的话,伯雍便和沛上逸民兴辞147去了,把这事告诉大家知道。骡马市大街,贾家胡同紧里头,一个小庙里,和尚早已没有了。三间大殿,年久失修,已就圮毁,里面也不知供着什么神,门窗都锁着,灰尘和蛛丝,把那破窗棂都罩满了。檐下有几只灰鸽,自由巢在那里。廊子底下,堆着许多破烂东西,什么烂纸、散碎布屑、旧烂棉花,堆了好几堆。两边厢房,也都破烂不堪。却有许多换肥头子儿的148、拣沟货的149、挑水的,住在里面,俨然是个花子大院。北京没有一定的贫民窟,可是这种贫民聚居的所在,到处散见。什么废寺和公共所在,差不多都是我们的贫苦同胞自己经营的共同生活,如今穷人更多了,要打算照外国都市办法,划定一个特别区域,收容贫民,那实在是办不到,因为北京城全体,今日差不多成了一大贫民窟了。国家的首都,竟成了一个大贫民窟,也是世界一件奇闻,民国的光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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