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912_穆儒丐【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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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小庙的西首,另有一个小月洞门,却是一个跨院,里面没有三四丈大,起了一间土房,勉强可以说是一个跨院便了。在这间土房里,荀凤鸣带着他的老婆儿子,便卜定150他们的旅馆。他们在这公共旅馆以内,是最惹同居人注目的,他们一家三口,由旁冢151眼里一看,在这破庙里,可称首富。又似外院那些人都是平民,单单他们是贵族了。因为别家都伙住一间屋子,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混在一起。惟有荀凤鸣一家,单独租了那间土房,占了一个跨院,所以外院那些人,见了他们的阔绰行为,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对于他们,自然而然起了种种的议论。有的说他们是乡下财主,进城来打官司,却把钱花光了,西河沿的栈房152,已然住不了,所以暂且搬在这里,打发人回家取银子去了。有的说,他们终归要穷的,他们不该进城来打官司,他们若是总统的亲戚那就不怕了。有的说,总统哪里有这样的亲戚。有的说,那也难说,总统是胎里红出身吗?古时候还有乞丐做皇帝的呢!薛平贵原先比我们还穷呢,怎会当了皇帝呢?这破庙里,平日不知有多少奇怪的议论,自荀凤鸣一家搬了来,又给他们添了许多谈助。

  这日伯雍和白牡丹找荀凤鸣来了。他们到了这破庙时,外面不到一点钟,那些贫民方在院中吃饭,吃的是很难下咽的东西,但是他们吃得很香。他们见伯雍和白牡丹进来,大家都很注意的,把眼神都送在他二人身上。他们不解他二人是做什么的,不过他们以为伯雍二人这样齐楚的衣履、斯文的样子,似乎不应当进这破庙里来,也仿佛这里一辈子也没有他们进来的机会。他们对于白牡丹,尤为注意。此时伯雍很和气地问他们说:“这里有个姓荀的吗?”他们见问,一齐向西边那个月洞门里一指,伯雍和牡丹便向西跨院去了。这里一间小土房,门已破了,窗户用各样破纸糊着,伯雍拉开屋门,只见一部土炕,缺了半边炕席。一个妇人,头朝里在一床破被上躺着,以外没别人了。地下放着几件手使的破家具153。伯雍因问牡丹说:“这是谁?”牡丹说:“是我母亲。”于是凑到炕沿边,唤了一声母亲。那妇人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唤她,便慢慢地坐起来了,睁眼一看,是她儿子,她由安慰的眼睛里不觉掉了两点泪。因叫着牡丹小名说:“词儿来了!这位是谁呀?”词儿说:“这位是宁先生,很帮我们忙的。”妇人说:“怎好?这一点的屋子,也没个坐处。”说着把她坐着的破被褥,往炕壁铺了一铺,请伯雍坐下。这屋里空气坏极了,熏得人头疼起来,但是伯雍向常没有阶级的思想,他以为人家能在此睡觉,我就不能在此坐一坐吗?他这样一想,他的脑袋立刻不疼了。牡丹见他母亲委顿的那个样子,因为孺慕之心还没有泯,不知不觉地也哭了。伯雍此时看那妇人时,比荀凤鸣强多了,她的面皮很白皙的,而且眉目很清秀,不像庄稼妇人。牡丹的身体相貌,多半是禀诸母性。

  这时他母子对泣了半天,妇人才向伯雍说:“先生带着我们孩子到这里来,一定是有事情的。我已听他父亲说了,说有几位先生正帮我们的忙,但不知老庞家打算怎办?依着他父亲,竟要打官司。现在我们一个钱都没有,哪里敢打官司呢?还是有人替我们说说好。”伯雍道:“这事不用你们发愁了!我们已然替你们办好。”于是把怎样改约的事,和牡丹的母亲说了一遍。妇人见说,由她多年不曾展眉的脸上,露出一点安慰欣幸的笑容,很感激地向伯雍说:“难为诸位先生,替我们这样费心。剩这八个月了,怎样也能熬出来!我这病身子,实指望不能享儿子一点福了。多亏你们几位扶持,我还能多活几年。寔154对先生说,我们当初也不是极穷的人。”妇人这句话,在伯雍听着,是很信的。因为这妇人的举止和她的容貌,也不像向来受苦的人。此时妇人又说道:“当初我们家里,也有点产业,足以过活的了。只因为我们当家的,就是词儿的父亲,生性不好,最爱赌钱,把一份家业都弄光了。我们在家乡里住不了,因为离着天津近,所以搬到天津去。词儿的父亲,若是好生干,也能混起来。无奈他旧染的毛病,总也改不了,有了钱就要赌,甚至把儿子典与人家学戏。幸亏我有病,年纪也大了,不然他还需把我卖了呢。”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儿又红了,不住地用袖口抹眼泪,半天又续言道:“一个妇人,摊上一个不成器的爷们,不定几辈子没干好事呢。为他发愁着急,所以终年闹病。若不是有这两个儿子,我也就早死了,跟他混什么劲儿呢!今天一早晨他带着大小子出去了,直到如今,没有回来。他简直一点章程没有。我常劝他,老庞家你不用常去,把他们得罪了,于咱们孩子没利,不如咱们想个小买卖,爽155得孩子出了师再说。他终是不听,如今天幸有你们几位先生替我们维持,已然有了出头之日。这真是大可感谢的事!”伯雍说:“这也不算什么,因为这事是我们力量办得到的。若是办不到,便是你们求我们也未必成。再说人生在世上,应当彼此帮忙,替人说句好话,办点好事,究竟比除了自己,什么事也不管的人强得多。我们这样办事,有好多人看着很不满意,但是我们没有旁的事做,人家也不许我们做旁的事,照这样的事,虽然有些人看着不对,但是当我们这样办时,仿佛良心上很安适,很嘉许我们能尽人类的义务。我们不能把所有的穷人都救活,也不能教所有可怜的人都得其所,但是凡是我们遇见的,推不开的,我们应当想法子教他们脱离悲苦的境遇。譬如你们这回事,也费不了我们几个钱,便是花几个钱,绝不致破产,也费不了许多力量,不过舍得走几步路,舍得说几句话也就成了。”词儿的娘说:“虽然这样说,你们几位替我们费了不少心,不要听别人的闲话,什么里头都有呼号待救的人,照你们几位所为的事,我想必定是老天爷所愿意的。”伯雍说:“人所做的事,哪能就让天点头?不过各行其良心之所安便了。”这时外面天气不早了,还不见荀凤鸣回来。伯雍便和词儿的娘说:“你的丈夫既不回来,我们也不等他,回头你跟他说明白就是了。过两天,一定有人给拿钱,教他做个小买卖。”说着带着词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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