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贫儿教养院来了。那是一所官立的机关,局面很是不小的。他每每听人说,那里每年用钱很多,院长一缺,是很美的差使。但是伯雍自到城内,还没到这里参观过一回。他想:“这里一定是很适当的了。”他决计次日到那里去一荡。次日早饭后,他仍照每日出门时间,雇辆车,到贫儿教养院去了。不到一个钟头已然到了。这里所占的地基,足有二三百亩,院墙非常地高,乍一看,好似一所监狱。坐北向南的一个天然石和洋灰造的大门,也是非常坚固,两扇铁门,下半是铁板,上半是铁栏,用黑油漆着,尤觉坚牢无比。那两扇门,并未开放,只用半扇虚掩着。一个巡警在门里荷枪站着,不时地由门上铁栅往外看,又往里看,仿佛防备人出入。伯雍一看这个光景,他很觉害怕起来,因为他看这里总像个监狱,一点慈善意思也表显不出来。他以为拉车的把他拉错了,但是他细看门楣石上所镌的字,明明是“贫儿教养院”五个大字。他只得下了车,付了车钱,随着取出一张名片,走到门前。门里那个巡警,见他是要进来的意思,忙在门内喊道:“找谁?”伯雍赶紧止住步,由门缝把片子递进去说:“烦劳通禀一声,我是到贵院来参观的,而且有个小孩子要送入贵院的。”那个警士见说,又看了看那张名片,用力把那半扇铁门拽开,让伯雍进去,把他带到一个亭子式守卫兼传达的小屋里,向一位穿巡官制服的人说明伯雍的来意,仍去站门岗去了。那位巡官四十来岁,倒很和气的,和伯雍说了半天闲话,才拿了那张名片,进去回话。
这时伯雍站在当院,往北一看,却是一所洋式楼房,建筑得倒还体统。在楼房的右手,另有一带走廊,不知通到哪里。因为被五间中国式的厢房遮住,只能看见它的起点。此时那位巡官已然由那所楼房里出来,向伯雍一点首说:“请这边来。”伯雍见说,忙着走到楼房的门前。那巡官把伯雍让到一间待客室,当地放着一张长方桌,蒙着一块黑漆布,两旁共放八张椅子,此外别无装饰,不过渐就熏黑的墙上,贴着许多警察制度的图表。伯雍进来这半天,一个普通人还没看见,所看见的都是警察。他心很疑惑的,暗道:难道这里都是警察办事么?教职看护等人员,都是警察么?他正疑惑着,只听外面廊子里一步步革靴响亮,既而又咳嗽一声,门一响,一位穿高等警官制服的先生进来了,那个巡官忙向他一鞠躬,指着伯雍向那人道:“这位便是来此参观的宁先生。”又向伯雍说:“这位便是我们院长。”说罢向二人各鞠一躬,自去办勤务去了。
这位院长是北京人,他为人很精明的,而且长于交际,深通宦情。在光绪时代,曾到东洋警监学校留学了二三年,归国之后,便入了民政部,是北京警界中的老人。他现在还在内务部和警察厅里有差使,而且还兼着贫儿教养院长。因为这个机关,是直隶于警察厅的,他既在警监学校留过学,所以他很迷信警察制度,尤且以为改良监狱的组织是很完美的,所以他无论办什么事,都拿点警察意味,不然便是监狱式的组织。因为他脑子里总是对于这两项观念特别深厚。他常说北京的警察,在世界总算是第一的,如果北京所有的事情都归警察办,那一定有特别的成效。诚然,北京的警察,真有令人可佩服的地方,但是若说所有的事情,警察都能办,那真是一种迷信了。
院长和伯雍一对面,便很和气的,而且带着满脸笑容,向伯雍说:“久仰!听说您也在东洋留过学,是哪个学堂?我已然忘了。”伯雍说:“在早稻田大学留学过几年,近来因为奔走衣食,学业已然荒废了,不但不敢提起,连那留学的招牌也不敢挂了。”院长仍是笑道:“先生过谦!先生过谦!”说着他二人对面坐下,这时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给他们倒来两碗茶。伯雍看那小孩子时,脸上油黑,眼皮红赤赤的,似乎害眼199才好,身上穿一身灰布裤袄,尺寸很觉不合适。伯雍以为是他们雇的人,原来也是院内贫儿,每日轮流当差的。他二人在待客室里,说了一会儿闲话,伯雍才问到院里内容,院长很得意地说:“我们这里收容约有一千余名贫儿,分学科和工科两种教育,教员固然都是外聘的,管理员我就不另聘人,因为什么呢?厅里有的是警察,反正他们也得出勤。我把他们调在这里做勤务,比在街上出勤强多了。他们既然愿意,而且又省许多管理员的薪水,再说管小孩子的勾当,最难有秩序。普通管理员,总失之于放任。你要知道,小孩子若不严厉取缔,他们万不会老实的。我的警察,他们都是惯于维持秩序的,所以我这贫儿院和别的私立的大不相同。他们一点秩序不讲,我这里是专门讲秩序的。不信回头你到那边去参观,足见余言之不谬。”伯雍道:“小孩子天机活泼,喜动不喜静,你先生把他们都诱导得有了秩序,真可谓煞费苦心了。”院长见伯雍这样一恭维,他很高兴地说:“小孩子的勾当,委实不能省心的。咱们到那边看看去吧。”伯雍说:“好!但是你先生没有公事吗?求别位执事带着到那边看看便了。”院长说:“不用。他们此刻正忙呢!兄弟同您去一荡。”自从这里开院,大概参观的人很少,今天伯雍特来参观,所以院长很高兴的。说着他们出了这所楼房,顺着那个走廊,往西行去。里面房子很多,他们先到学堂那边去看。讲堂有十几处,但是教员很少,讲堂里有有教员的,有没教员的,可是每个讲堂里,都有八九十个贫儿,另外有个巡警,在堂里维持他们的秩序。这个巡警班长,非常有权力,他能强制执行,所以那些小孩子都很听他的话。有教员来上堂,他们也是呆呆坐着。教员说的是什么,他们差不多都不曾领会。教员下了堂,贫儿依旧不许动转,那个师位,忽然便变了巡警的岗位。巡警一上堂,贫儿的秩序,益发整齐了。他们没一个敢离位的,他们便如一群猴子,被猴师用鞭子打怕了,他们除了眉眼敢动弹,浑身上下,都直塑在那里。他们的不自由,在未发育的身心所受的束缚,多么可怕呀!他们的灰色裤袄,没有一个穿着合体的。他们似乎都有一种共通的病症,一百贫儿里面,足有八九十个害眼的。他们的头顶上,长癣的很多,但是这院里是有一名医官的,这个医官,就是全院卫生的代名词。因为教人知道他们这里也知道卫生,所以雇了一名医官,薪金听说每月十五块钱,管两顿饭,所以这位医官,很感激的。贫儿多病,也就不足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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