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雍听他挺响亮地挺正确地说出“铜元六枚”四个字,很诧异地问道:“她们只得六枚么?一小时是一天呢?”冯元甫道:“中国哪有按时给工资的工厂!自然是每日六枚了,而且还得交出相当的工作,最低限度,是制服一套。”伯雍道:“她们每日做几小时工,才能够上领工资的程度呢?”冯元甫道:“至少得十二小时。”伯雍道:“十二小时么?我看里面还有不及成年的女子和那些乳妇,十二小时的工作,不伤她们的健康么?”冯元甫听伯雍问到这里,已然露出不喜欢的意思。他沉着脸问伯雍说:“先生大概在外国留过学吧?”伯雍说:“在东洋留过几年学。”冯元甫道:“幸亏先生在东洋留学。若在西洋,更不知染上什么样的新思想呢!外国虽然有保护劳动者法律,焉能在中国施行!饶着十二小时,还累不怕呢。若教她们做八小时的工,她们准能上天了!”伯雍道:“虽然这样说。对于未成年的幼童,也应当特别待遇,她们都是后继的国民。再说十二小时的工作,苦痛不能说不小了,仅仅给六枚铜元,她们也不能生活呀!”冯元甫见说,把他方才沉板的脸,忽一舒展,却变成冷然的笑容说:“听先生的话,我们也很佩服的,但是未免偏重理想,不顾事实。先生以为做十二小时工,得六枚铜元报酬,是很不平的一件事。可是我们这厂子自开办以来,女工是一天比一天增加的,甚至有来托人情的。原先规定是只用五百女工,如今却增到二千多人,可是经费和工资,并没有添一文。我们这里抱定添人不添米的宗旨,庶乎可以无形限制一下,谁知希望来做工的,依旧踊跃。早先五百人的工资,如今却被二千余人分占了。当然是报酬不抵所苦了。我们为这事,也禀呈过陆军部,便是部里也没办法,只说她们既愿意做,只可听她们的自由。拿她们的骨头,扎她们的肉。增加工资,是办不到的。先生你看,不是我们不替她们想法子呀!她们如今倒拿义务当权利了,每天不知来多少人,甚至有出怨言的,说站门岗的巡警拣认识的往里放,我们没法子,只得备了一种号签,每日清晨在门外散放,领着号签的,才许进门。先生你看,她们这样抢着来做工,不是本厂有心虐待她们呀!”伯雍道:“她们为这六枚铜元,做什么这样竞争呢?哪里挣不了六枚铜元!”冯元甫道:“先生这话又是理想了。一个妇人女子,在哪里能给六枚铜元?如今穷人太多了!除了老天爷慈悲,把她们全收回去,算她们灾出难满。若打算由国家社会维持她们,那是很难的一件事了。”伯雍道:“贫民的生活,不由国家社会维持,谁还有这个能力?先生怎说出这样无责任的话呢!”冯元甫道:“先生!你是没在政界里待过,所以不明白里面内容。政界里每年所弄的钱,还不够内部自己用的,哪有余钱办民间的事!现在已然二千人吃五百人的饭了,再过几年,便要一万人分配一百人的饭了。穷人怎能不一天比一天多呢?就以本厂而论,每一个女工做十二小时工,才得六枚铜元。论理没人干的,但是每天还是很拥挤的,可见在北京挣六个铜子,是很难的一件事。她们得了这六枚铜元,先能买一斤杂和面197,她家男人再拉一天车,挣一二十枚铜元,一家子可以不至挨饿了。所以六枚铜元,虽然不叫钱,到了一般穷人手里,也就不无小补了。”伯雍道:“她们天天这样活着,也过于苦痛了。”冯元甫道:“所以没法子,就得等天收了。”
伯雍此时呆了半天,一会儿又把头低下去,半晌,自言自语道:“这里这样难!也就不教他们来了。”冯元甫听他这话,似乎不是光来参观,还有别的目的,因问道:“先生打算往厂里荐人么?不妨有个通融办法。”伯雍道:“我有个朋友,新近故去了,遗下一个母亲、一个兄弟,我想把他们荐到这里来做工。不想这里这样困难!”冯元甫道:“既是先生朋友家族,我们不妨优待,多给工资。”伯雍说:“给多少呢?”冯元甫郑重其事地道:“八枚。”伯雍:“八枚么?”冯元甫道:“正是。多增了三分之一。”伯雍道:“多谢先生厚意!我与他们商量商量去。”说到这里,他道了一声“打搅”,兴辞去了。冯元甫把他送到门外,以为今天把这人应酬得很好,得意非凡地进去了。
伯雍由被服厂出来,他的烦闷愈加浓厚了。他原先还只为那两个无告的老小发愁,如今见了这些可怜的女工,听了冯元甫的主张,仿佛北京城所有的穷民,都成了他的心病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想,也忘了雇车了。他想一想那些女工劳动十二小时,仅仅获得六枚铜元的报酬,而她们所制造的成绩品,便是一点生产事业不做在国家社会里横行无忌军人丘八198所穿的制服。当他们穿上这身制服,他们绝不想一想,这是无数可怜的贫女,为了六枚铜元的代价,替他们制成。他们穿了这身制服,居然跻登社会上最高的阶级。也就因为有了这身制服,他们便能把给他们缝制服的人,看得没有一条狗有价值。制服的效力,到了他们身上,便如给虎添翼。可是当那些制服在女工手里,挨着冷,忍着饿,含着眼泪,一针一针,给他们做成时,仅仅有铜元六枚的代价。伯雍在路上走得觉着累了,他才雇了一辆车,拉到报馆。馆里已然一个人没有了,只有一个馆役看家。他们大概都听戏去了。因为这些日子,白牡丹很见起色,新学的皮黄戏已然有七八出了。可是这几天伯雍为了秀卿的事,他久已没听戏了。如今他更烦闷了,他也无心去看戏,他到了他那间小屋里,无精打采地倒在床上。自秀卿死后,直到今日,他为一个老妇人、一个幼童,奔走了半个多月,不但没一点成效,处处都失败了,是他不热心呢,还是社会冷淡呢?他简直不明白所以然了。但是他不因为他屡屡失败,灰了他的心,他决意依旧往前进行。他到底要发见一个足以收容他娘儿两个的所在,他不信偌大一个北京,就没有一个济贫慈幼的机关。他既萌了这个思想,他的精神立刻又振作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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