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912_穆儒丐【完结】(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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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秀卿的母亲、兄弟和李妈,兀自啼泣着。这间屋里,被愁惨、悲哀、失望、痛苦给充满了。伯雍被这些景象一围绕,他的心房震得要碎了,他的神经紧张得要断了,他几乎要发狂,他差不多要大声疾呼起来,他以为人类社会到了这步田地,再不容漠视了,所有的人们,都应当振作一下子了,都应当血战一场了。他又想道:“事情不能仅会勉人的,须要自己觉悟,自己力行,社会上的事,是由个人单独做起来的。有了个人的单位,才能有群众生活。我由今日起,便要做我对于人类应做的事。这个老妇人和这个小孩子,便是我做社会事业的发轫之始。”他想到这里,他很毅然决然,仿佛社会上一切不仁黑暗的事,被他一下手,便立刻光明起来。他绝没想到他的能力是如何薄弱的,他似乎忘了他是没能力的人,他觉得仿佛有一种神通大力,附在他的身上。这时秀卿又把眼睛睁开了,只见伯雍还在她枕旁呆坐着,她只得又催他道:“你怎么还在此坐着?你走吧,你走了我倒舒服。”伯雍这时似听见没听见地自言道:“可恨人类的悲剧,演得够看了,怎不来一出火炽风光的喜剧,给大家展展愁眉,破破啼痕呢!”秀卿又催他道:“你走吧。我请你来就为这事,如今既已说了,你走吧,这里没什么大意思的。”伯雍说:“我走。我做我的事去。”说着便站起来,又低下头去看看秀卿。秀卿也用极安慰的眼睛望了望他,口里仍说道:“走吧。”她说完这句话,把眼睛又闭上了。

  过了一个多礼拜,在陶然亭的附近,南下洼那里,有三尺新坟。坟前供着许多鲜花,还有一个短碣,镌着“女友秀卿眉史埋骨处”。一个老妇人,带着一个小孩子,在那里哭了好几天,那就是秀卿长眠之所在。

  第八章

  自秀卿死了之后,伯雍益发觉得忙了。他天天总要出门的,及至回来,便独自一个,坐在他那间小编辑室里,不知想些什么。同事的人,也不知他天天出去办什么,问他时,总说没什么事。其实他这几天竟为秀卿的娘和她那小兄弟忙了,他打算把他娘儿两个,不要分开,总是教他母子相依着,还有点生趣,所以他这几天竟在外面给他娘儿两个找地方。他的立意,总想在公馆里给人佣工,较比女工厂等强一点。伯雍自到城内,也认识许多人,还有歆仁给他介绍的朋友,实在不老少,但是他平常日子,都与人家很疏远的。他为给这娘儿两个找个安身立命所在,无论怎样,他得替他们去奔走。无奈他跑了好几天,一点头绪也没有出来,差不多他所求的事,都被人拒绝了,便是不公然拒绝的,也都说现在不能再用人了,有机会再说吧。更有以伯雍所为,近乎多事的,虽然未曾当面指陈,背地里也说他的举动不对,都说:“在窑子里认得的人,死了便死了,还管她的遗族。要管就应当自己拢了去,自己不能管,却教人家管,他有多明白呀!”不这样说的,又嫌秀卿的娘,是在南城外住惯了的,她家既操贱业,品行一定不端,雇她当个婆子,恐怕于家庭妇女无益,所以也不敢用的。这倒难怪人家这样想。即或有不在乎细节的,就图一个干净会做饭的人,又嫌她有小孩子,雇一个人来两个,多赔一个人的饭,过于不经济,所以也是不愿意的。可是伯雍所跑的这几家,都是在政界里很活动的人,不用说,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孩子,就他们的局面言,再雇七八个人,也不嫌多,而且也有余力。不过他们不能不提出几件拒绝的理由,以明他家用人是很谨慎的。但是他们拿钱由窑子里接姑娘,就不管他们于家庭妇女有无利益了。他们也知道好人自是好人,不过自己用人,不愿意教人家行了一点志愿,所以明明有力量收容,而且有正当的使用,就皆因伯雍一说实话,事情便根本不能成立了。在伯雍的意思,以为把实在情形说明了,足以使人兴起好义之感,社会上有这样可怜的老幼无告的人,有点力量的,原可以收养他们。何况他们并不白吃饭,也是仗着自己劳力活着,绝不是不做事光吃饭的勾当。打量出去奔走两荡,一定有雇用的。谁知一连七八天,反倒头绪全无了,所以伯雍很觉烦闷。

  伯雍为这娘儿两个,不能不改变方针了。他以为普通的人家,绝不能成功的了。他靠得住的朋友家里,又皆没有雇人的能力。他想着把他们位置在工厂里去,做手工、学实业,也是人类谋生的正途呀。所以在他理想中,以为这事是很正当而且很有道理的,但是他想了半天,始终没想出哪里有女工厂,尤且不知道哪个工厂对于女工是很优待的。他简直不知哪里有工厂。在北京,这种组织是极感缺乏的。但是他到了想起一处,他曾听说东城禄米仓196,已经改了被服厂,里面雇的女工很多。他想这是很适当的所在,但是厂里内容,他一点不明白,也不知一个女工,每日能挣多少钱。他打算到那里先参观一荡,然后再想法子,把他娘儿俩送进去。他主意拿定,吃了早饭,便往东城去了。他到了禄米仓,外面不过两点来钟。他到了传达处,取出一张名片,要见厂长。一个听差的说:“厂长今天没来。”伯雍说:“别位执事也行。我是特来参观的,因为我是报馆的记者。”那听差的见说,让伯雍在此候一候,很不满意地进去了。少时出来说:“里面请。”把伯雍引到一间接待室里,一个四十多岁、黑而且胖的人,正在那里候着。二人见面,彼此一躬,通了姓名。那人姓冯,字元甫,是这里的总务科科长。他很恭敬地把伯雍让在上手。伯雍说:“听说贵厂办理很善,所以特来参观。”冯元甫道:“还不到完善地步,而且又是官办的,经费很是不足,所以报纸上对于本厂,说了许多闲话,皆因他们不明我们的苦衷,所以误解的地方很多。你先生今日特来参观,我们是欢迎极了。”说着请伯雍到工厂去参观。伯雍不看则已,一看了做工的那些女工,他益发地烦闷起来。她们这工厂,是利用旧有仓房因陋就简改造的,光线和空气,皆感不足。两三千女工,一个个都是形同乞丐,褴褛不堪,还有怀里揣着乳儿,在那里做活计的。她们都在当地坐着,现在天气已觉寒了,她们都觉很瑟缩的。她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军警的制服,手不停针地在那里做,她们使她们的针线,非常灵活而且敏捷,但是她们那可怜的窘态,实在令人不忍长久地看着她们,所以伯雍看了一周,也就同着冯元甫出来了,仍到那间接待室里坐下。伯雍这时却想起经济学上的原理来了,他以为这些可怜妇女,所得的都是忍苦报酬,因为她们忍苦的程度很大,她们的报酬也一定很优的了。因问冯元甫道:“她们每人每日能挣多少钱呢?”冯元甫很郑重地答道:“铜元六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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