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时伯雍看那老妇人时,年约五十来岁,一点也不像乐户194中人。伯雍暗道:“她一定是秀卿的母亲了。方才那个小孩子,想必是秀卿的兄弟了。”这时李妈已把茶泡了来,给伯雍斟了一碗。她们虽然在地下张罗伯雍,可是把心思眼神都注在炕上秀卿那里,便是伯雍,也不住往秀卿那边看。此时秀卿微微一动弹,似乎知道伯雍来了。只听她在枕上叫了一声:“李妈,伯雍来了吗?”李妈说:“来了。”这时伯雍忙追了过去,斜坐在秀卿枕边,低声唤她道:“秀卿,我来了。”秀卿把眼睛一睁,看看伯雍,又闭上了。伯雍见她已然瘦得不成样儿,只有一张雪白的皮肤,包着一把瘦骨,腕子上还戴着她那对金镯子,圈口已然大了许多。她的头发蓬蓬的萎乱一堆,已然一点光泽也不见了。在伯雍还可以想象她的旧容颜,若在别人,一看,简直是个活骸,带气的髑髅。伯雍凄然道:“这些日没见她,怎病得这样了?你们没给她请个医生看看吗?”
秀卿的娘抹着泪道:“怎么没看。无奈一点效验也没有。人家都说她是痨病,不能好了。唉!我们娘儿俩,都赖她活着,如今一病至此,眼看不中用了。倘若没了她,教我们老的老、小的小,怎样活着?”说到这里,又哭起来,李妈也在旁边直抹眼泪。此时秀卿又把眼睛睁开了,有气无力地叫着她娘道:“母亲,不用哭了,不碍的,我死了你们不能饿死。”她歇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极白瘦的手,拽住伯雍的手说:“你来了。这个地方我本不应当请你来,但是我信你一定肯来的,因为我再没有第二个地方请你来说话,没法子只得请你到这里来。这里是个极浊恶极污秽的地方,通共有一千余户,都是操皮肉生涯的。细想起来,怎能到这里来?但是这里虽然污秽,里面所包容的,不光是罪恶,而且有许多悲哀可怜无告的惨事。我深望有仁心的,及那些议员和大政治家,还有位居民上的人,都到这里来看一荡。但是他们这辈子也没有到这里来的机会了。即或他们来了,也未必能发见什么罪恶和可怜的事。他们的脑子,也不过说这里是下等地方,不可来便了。他们听得见这里有呻吟的声音吗,有叫苦的声音吗,有最后的哀鸣、半夜的鬼泣吗?大概他们在三海195里、国务院里、象坊桥的议场里,做梦也梦不到这里,有许多不忍闻见的惨象。他们永远没有机会到这里来了……”
秀卿说到这里,呼吸已然有些不利,她竟咳嗽起来。半天,才咯出一口痰。李妈忙把痰盂递了过去,她娘在旁边劝她道:“不用说这些了,歇一歇吧。这不是咱们应当说的。”秀卿咳嗽完了,又歇了一会儿,因向她娘说:“多说两句话不要紧,我还痛快痛快。”遂又向伯雍道:“我在这里已然住了两三年,什么无人道悲惨的事,都听着看着了。我本打算搬开,无奈房子是很难找,她娘儿俩又没个住处,没法子只得将就着,不想我还是死在这里了。你知道阴曹有地狱呀,这里大概就是地狱了。不过阴曹地狱,专收恶人,这里却专收无告贫弱的可怜女子。这却是教人不平得很。”伯雍道:“天下不平的事多得很,这里仅仅是一斑,我劝你不必想这些个了,还是养你的病吧。”秀卿道:“我这病已然没有指望了。虽然是我自己作践的,也是社会杀的我。如今乘着我还能说话,所以把你请来。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我想你能替我办的,若与别人说,也不过付之一笑便了。”伯雍道:“什么事?自要我力量来得及的,一定替你去办。”秀卿道:“论理不应当把我的事托与你,但是我信你或者能办。”说到这里,便翻着眼睛望了望她娘说:“崇格呢?”她娘道:“在院子呢。”秀卿道:“把他叫进来。”旁边李妈见说,来到院中,把崇格叫进来。这孩子见她姐姐叫他,便站在她姐姐的枕头前面。秀卿看了看她这兄弟,又指着她娘和伯雍道:“我死之后,没法子,就以她娘儿两个累君了。”伯雍见说,由眼睛里不由得流出泪来,说:“你的病不至于死,你怎竟说这样的话呢!倘若你有个不讳,我必替他娘儿两个想法子。”这时她娘和崇格,连李妈都哭起来。伯雍心里也是万感攒集,落泪不止。此时又听秀卿道:“我这兄弟,今年才九岁,他很聪明的,若生在相当财产人家,好好教育教育,不但能成佳子弟,而且能成好国民,可惜投生不对,他的前途很危险了。我打算求你给他找个孤儿院或贫儿院什么的,把他寄顿起来,饿不死也就完了。日后你若有了地位,再照顾他便了。至于我母亲,身子倒还结实,你也给她找个慈善人家,做个佣妇,不至落在长街流为乞丐,就算了我的心事。这两件事,在我以为很麻烦的,但是我不愿麻烦别人,我愿意麻烦你,因为你决不至以救人的事当作麻烦事。可是你也不必过急,因为他娘儿两个一时不致饿死,我虽有点亏空,我一死也就完了。至于我这点东西,还能变卖三四百块钱。除了我的棺材,剩下的还能够他娘儿俩过些日子的。你自要慢慢给他们找着吃饭的所在,便是我死了也感激你。”伯雍见说,流泪道:“这事不用你托我,现在还有办社会义举的慈善人,我不过跑跑道便了。”秀卿道:“虽然这样说,你不受些麻烦,着些苦恼,也办不成的。如今你能慨然应允,你知道感激你的不是我一个人。”伯雍道:“用不着你们感激!若说教我拿出多少钱来,我此时实在办不到。若尽点人力,我似乎还来得及。你好生养病吧!不用胡思乱想。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便了。”秀卿道:“我的心事,已然托与你,我觉得很释然。这里不是你久在的地方,你还是回去吧。你也不必来看我,好坏总有人给你送个信。”秀卿说了这半天话,她实在觉得累了。她也再没什么可说的。她的眼睛,已然不愿意睁着,似乎把一切世态,都看得厌烦了。她唯有闭着眼睛,才觉得心里舒服,所以她把眼睛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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