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伯雍的心理,与昨天大不相同了。昨天歆仁劝他考县知事,他还以为是瞎闹,绝没有诚心去考。他虽然报了名,他不过是为访新闻,他简直没有必得的希望,他也知道他不会做官的。如今见秀卿的娘事情又散了,他竟无力给她安置一个地方,便是自己家中,也不能多添一个人吃饭。他烦闷之极,以为当今之世,非做官万不会阔的,万不能养活别人的了。所以他把心理一变,非把县知事弄到手里。似乎有许多极困难的事不能解决,所以他把随随便便的意思打消,打算诚心诚意地去考,他把参考书也搬出来了,手录的课本子也拿出来。平日爱读的古文,也预备在手底下。他当真地用起功来。他以为这样一来,便可以如愿的。秀卿的娘和秀卿的兄弟,也不必求亲赖友的,往旁处寄顿。只我一人的力量,也足以养活他们了。因为县衙门里,多养几个闲人,不算什么。何况他们也不能吃我的闲饭。再说到了那时,朋友也多了,同寅也多了,一切人役仆从,尽可以彼此通融,总比我现在的地位好得多。因为同在官场,气类总是相投,在官的人,总拿不在官的当作异类,所以由各方面看起来,做官的人,无论官事私事,似乎特别方便。没官的人,怎样也不能比的。他既这样一想,他便要达到这个目的,他为达到这个目的,他不能不用功。其实他的观察,一点也不错的,可惜他所用的手段,未免太迂阔了。他的师友、他的同学,虽没特别阔起来的人,单是在军政两界,也有很出色的人物。他早先若是有做官的意思,与他们联络联络,感情老和在学校时一样,没紧没慢的,总在一起厮混,便是有点讨厌的辞色,也不要起火254,依旧追随着。到了此时,不但是平常的一个县知事,便是再大几级的官,也做上了。因为他遇的机会很多,他遇见能振拔他的人也不少,但是伯雍的性质,绝不肯由自己口里,和人要一个官做,而且他最初也没有做官的意思,他对于已经阔起来的朋友,尤不愿去访问。他虽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为维持小时候的感情,但是人家都是有政务的身子,无端去访问,怕人疑惑有什么吁谒255。俗语说得好:“穷人心眼儿多。”他只顾一多心眼,他与他的师友同窗,益发疏远了。再说自革命以来,他在社会上以笔尖吃饭,已然养成一种疏懒的性质,既没人求他什么事,他也无多事求人,他在社交上更不好活动了。谁知为了一个已故的秀卿,竟逼他不得不兢兢业业地去考知事!既然官兴发作,就应当想个必得的方法,或是投降歆仁,或是赶寻门路,虽然运动不上保免,也应当求人先容,通个关节,才算道理,才能做官。谁知他的老性质,依然不改,仍打算仗着胸中所学和笔下力量,在场屋战胜。他的思想有多么可怜!由此一点,可以断定他一辈子仍是不会做官的。
不言伯雍每日用功,预备应考知事。利用这点闲空,且叙一叙褚维宗和田氏的事情。因为他们的事情,若不正叙一番,看官也不能明白。褚维宗哪里是个俗家,也不是内务部什么科员科长,他正是广化寺的方丈,名叫青山。北京有句俗话,说是“在京和尚出外官”。这两等人,都是享尽人间幸福的。北京也有不少大寺,哪个方丈都是阔绰无比,享用过于王侯。他们不工不商,不知道由哪里得来这些产业。他们除了穷奢极侈,结交官府,做出种种声势赫奕的事,背地里暗养女人,败坏佛门的事,那就不用说了。这青山既无学问,又无修持,不过仗着寺产雄厚,恣意胡为,不知道造了多少孽了。可是在前清时代,人人头上有条发辫,僧俗还辨得出来。后来,虽有许多剪发的,僧人还不敢公然穿着俗家衣服出来。民国以后,强制剪发,遍街都是秃头,这青山便奇想天开,暗道:“我若换一套时髦衣裳,打扮得政界中人的模样,谁敢说我是和尚?便是走走逛逛,也不必拘泥。花天酒地,也可以任意而行。总比偷偷摸摸快活多了。”他这样一想,真个的置了几套俗家衣服,每日在热闹场中乱窜。有一天在东安市场茶楼上,遇见田氏,就仿佛遇见五百年前的风流孽冤,险些动起磬棰,要放风流焰口256。自此每天必到东安市场,田氏也久饥思食,物色人物。她不但欲偿肉欲,对于钱财上,更打算大大地下一网。可巧青山一直追踪她。再说青山是个大方丈,脸上自然有一种酒肉和铜臭之色,能表示也是个阔老。再说衣履讲究,俨然政界中的官僚。田氏一见,便知道这人可以仰为外府的,未免对于他眼角留情,拿出拆白党的手段。青山哪里经过这个,早已魂灵飞在半天。他明察暗访,又和茶楼伙计打听田氏是做什么的。伙计说:“不甚详细,但是这样的人,不是暗娼,也与暗娼相隔不远。自要有钱,没什么难办的。”
青山一听,更觉心动。他回到庙中,只得向平日与他引港257的王铁嘴计较说:“现在五族共和,男女平等,独我们和尚,还不许娶妻,太不平等了。我也打算娶个老婆,开一个先例。你能替我办么?”王铁嘴见说,笑道:“方丈你这话未免是取笑了。从古至今,也不曾听见和尚娶媳妇。你求老身拉个皮条,引个线,背地里做点风流勾当,倒行。若说扬名打鼓的,给你保媒,娶一位太太,那可办不到!凡是我给你介绍的,全是做私娼的。好人家儿女,谁肯陪秃驴睡觉?你既有得解馋,何必又萌妄想。须知和尚娶妻,不但你和尚吃罪不起,连我这说媒婆子,也难逃公道哇!”青山道:“王干妈!你老人家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便先说这篇道理。我也不是要这样娶媳妇呀!我须扮作俗家模样,如今满街秃子,谁能单单说我是和尚呢?我暂且把我法名藏起,变个俗称,就说我是哪部的参事,谁还不信?那时我另租一处房子,不在庙里住了,从新组织一个家庭,也享几年夫唱妇随的幸福。倘若生一两个小和尚,也是你老人家的功德呀!我在庙里常当方丈,虽是有钱,就是没有妻子。虽然有几个小徒弟,和你老人家不时帮忙,救我涸鲋258,究竟是不痛快的。我平日最生气难平的,他们那些官僚政客,动不动就是一个小老婆子,马车汽车的,一同坐着逛。我和尚一看,不由得眼蓝259。怎么他们也是不工不商,一切享用,都是民脂民膏。每人弄七八个老婆,还以为不足。我和尚虽然是不工不商,这些庙产,是历代庙主相传的,也是善男信女乐意布施的,怎么我和尚就不配娶个老婆,享点家庭幸福,也好安心护法?到了无可如何之时,非偷偷摸摸不行呢。天下不平的事,无过于此,他们不是鼓吹革命,鼓吹解放么?我和尚今天非革命,非解放不可了。王干妈,我的急火要由顶门迸出来了,你非救我不可!”说到这里,饿虎扑食,往王铁嘴怀里一扑。吓得王铁嘴连忙往后便闪,说:“你这和尚疯了!我这大年纪,怎样救你?”青山定一定神说:“干妈,你老人家慈悲,看在佛祖面上,给我说个媳妇,这便是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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