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许多职员,拿着花名册,点名,往里放人。按着卷子上号头,各归本号。场屋比从前讲究,要照从前贡院,那真比坐牢难受。点完名,外面已然十点多钟,题纸也下来了,大众正自揣摩。忽听外面一阵革靴佩刀之声,既而有一大队警察,穿着极新的制服,荷着枪。有一位长官,带着在各号场屋檐下,巡逻一周,气象至为森严。从前的号军,有名无实。如今的号军,是用精壮警士。文事武备,萃于一堂,也是一种奇观。外面安静了,屋内又吵起来,穷酸的恶习,无论到哪里总改不了,作文便好生作文结咧268,偏要嘴里瞎哼哼。一个人哼哼也倒罢了,许多人同时哼哼起来,而且又是各地口音不同的人,实在难听得很。伯雍向来是低头作文,不会哼哼的。他也不管旁人,只顾去写。他有时停笔休息,也能看见许多可笑的现象,木板上的揭示269,不到一点钟便来一次,无非某号某人,因搜出夹带,已被扶出等事。没有两个钟头,伯雍已然完卷了,但是不能放他一个人出去,因为关防极严,门禁至紧,非至若干人,不能启关。他此时已然饿了,幸有场内发放的食物,两片面包,夹着一片咸肉,他吃完了,交了卷,不能再入试场,只得在指定地点彷徨。外面已然有四点多钟,才凑足人数,另由一股线路放出去。他回到报馆,已然乏极了,睡了一个觉。晚上,应当办稿子,他详详细细地写了一篇新闻。歆仁一见,非常喜欢,晚饭时特别添了两个菜,给伯雍慰劳。次日一早,伯雍照旧去入场,他拿出奋斗的精神,期在必得,消极思想一点也不敢有。如此三场,一礼拜后,发榜出来,在京兆籍贯里面,他却来个第一名。同时看榜的人,都替他称贺。他看见他的名姓,高悬在榜上,不知是喜是忧,但觉得心中直跳。他回到报馆,去报告大家。众人于是都呼他作大令270,别的朋友也听说了,还有给他荐人的。倒是歆仁明白官场情形,他说你们别看伯雍考第一,他中不中还在两可呢。这次县知事试验,重在口试,什么叫口试,便是相面和填履历。伯雍有资格没履历,这是他第一吃亏地方,再说年龄将够三十岁,老袁这回的意思,绝对不要新进青年去当地方官,所以他无论考多高,一到口试,便得跌下来。但是也未可定,笔试究竟是要紧的。这三场若不及第,那就算完全没希望了。可是伯雍听歆仁这样一说,已然凉了半截,鼓着腮帮,向歆仁说:“这些话你若与我早说,我不便费劲报考了。”歆仁笑道:“当时我若跟你说破了,你便不入场了,咱们的报哪里去得这样的新闻?”伯雍也笑道:“你这人可气极了,竟为你打算,一点也不为朋友打算。”此时有主张教伯雍赶紧留胡子的,伯雍说:“后天就口试了,现留胡子,哪里赶办得来。天生的没有做官机运,权当游戏便了。”
口试那天,比第一试还麻烦。伯雍到场一看,他竟自呆了。别人都是蓝袍红青马褂、青缎靴子、瓜皮小帽,伯雍依然普通衣履,一点官味没有。他连连叫苦说:“坏了!我为什么不借一身常礼服呢!无怪乎老官僚看着不入眼。”这时主考官已然入了座,有许多职员和警吏,在左右伺候着。第一班已然叫进来受试。试场是个议事厅的形式,主考在讲台上坐着,与试的人,都在下面条凳上赐坐。叫谁,谁上去,便仿佛人市一般,一一经买主相看问询。
部位主考是现任内务总长,袁总统头一个信任的人。他在前清时代,不过是个文巡捕。革命以来,际会风云,一跃而为内务总长。他虽然没有什么政治手腕,但是专门会做官,也可以说他是个能吏,完完全全的是个官僚模范。这时有两位四川人,坐在条凳的末排,恰与伯雍挨着。他二人一边偷看那主考,一边很奇怪地小声道:“他不是原先学政衙门巡捕吗?你忘了,有一回考童生,咱们去见学政,他竟百般地为难,勒索门敬271,被许多秀才围上打骂一顿。你看他如今竟当总长了,而且是大主考?不想咱们活了半生,反倒考在他手里。”一个说:“今天的事,很危险呢。好在当日闹事的人多,他不能一一记住咱们的名姓,不然岂不被他暗算。”其实这事主考早已忘了,而且事隔多年,以他现在的地位而论,他正做未来的梦。过去的痕迹,早已不复记忆。
这位主考,年纪不过五十来岁,论理应当很康健的,但是他的神态,觉得很颓宕。他的头发,在顶门上乱蓬蓬地立着,看不出是平头是分头来。脸上的颜色,枯涩青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他的鸦片烟瘾,大概在二两以上。他的鼻梁很高,或者他得了他这鼻子的益处,胡须也很浓黑的。他的眼睛低着看各人履历,在前面看不见他的眼珠,只见两道眉毛,隐着一双极深的眼睛,似乎有点疲倦,不爱翻眼皮的意思。他所坐的一定是一把极大的安乐气椅,因为他的身子,差不多全沉在桌面以下,他差不多成了半躺半卧的形式。他身体的羸弱,由他的坐相上,可以看出来。有的说总长这几天正患痔疮,无怪乎他不精神了,但是他为袁总统考取贤才,任是怎样疲困,也得尽他典试的职责。这时忽听座上叫到伯雍名次上,他答应一声,走到那讲台下面,循级而上,立在主考面前。那主考微微一抬眼睛,把伯雍看了一看,也不知他心里中意不中意。他大概没有伯乐一般的眼力,既而又低下头去把伯雍的卒业证书和简明履历看了一看,问道:“你在东洋留学几年?”伯雍说:“六年。”主考又问道:“回国后做过什么事?未留学以前当过地方官没有?”伯雍道:“学生在宣统三年以前,所度的皆是学校生活,改革以来,只在社会上以笔墨为生,不曾做过地方官。”主考见说,点点头,用朱笔,就伯雍名字上,画了一个记号,口试算完了,有人指引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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