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912_穆儒丐【完结】(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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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雍对于主考在他名字上所画的记号十分怀疑。他不解是什么意思,甲等乙等丙等呢,也不知道。或者是个落第的记号。但在前三场,自知考得很优,这次若是落了第,何必汉文科学地考得那样严,临完只为目光不对,便把人摈斥?不如起初便不用考试,把相面的金刚眼聘作大主考一一经他相面,岂不简决呢?伯雍一边怀疑着,一边出了众议院,雇车回报馆去了。他的运命此刻尚不能决,非俟大榜出来,不能明白所以。但就目下趋势言之,他的前途似乎益发暗淡,他依旧恢复了他不竞的主义,平淡地生活。知事的中不中,他简直不问了。

  大榜悬出来了,是日看榜的人很多,垂头丧气回去的也实在不少。伯雍知道榜出来了,但是他懒得去看。若说他没有得失之心,他此刻还没有那样火候。再说他此次报考,多一半是受了秀卿遗族无人照管的刺激,他若真得了县知事,打量多少能行点救贫的事业,绝不至照现在这样有心没力,所以他必得的心很盛。既闻发出大榜,他心里不住地震动,生恐榜上无名,落个无趣,所以他懒得去看,只得求一个识字的馆役先去看看。少时那个馆役跑着回来,喘息还没定,便向伯雍说:“宁先生,您您您中了!榜上有名字。”伯雍说:“真的吗?”馆役说:“将来我还求您携带,我敢冤您吗?”伯雍说:“这倒累你一荡!晚上请你喝酒。”此时伯雍少微把心放下一点,胆子也壮了,自己穿上衣裳,出了门,忙叫一辆车,跑至象坊桥众议院前面。下了车,只见看榜的人实在不少,但是脸上透出笑容的,多一半是年老暮气之人。伯雍没工夫察看别人,先在榜上寻他的名字,甲等里面没有,他已慌了。只得去看乙等,依然看不见他的名字,暗道:“我被那馆役冤了!”没法子,去看丙等,他的名字便在前几名内写着。他此时不慌了,他反倒生了气,暗道:“不中就不中。为什么把我翻到丙等里面?什么气都能受,这个气受不了,大爷有两只手,有心思,有脑力,到处可以吃饭,不是一定指着县知事吃饭的。不玩儿了!”当下他气愤愤地回去了。你道他为何这样生气呢?按着定章,凡考列丙等的,须入一年政治补习学校,然后才能分发出去。因为考丙等的,都是不曾做过地方官的,所以特别规定这一条。以伯雍的知识学问,便是当总长去,也不能说是外行。如今为一个县知事,教他入一年学,他觉得非常可耻,所以气得他很要命。再说这个政治补习学校,所聘的教员,多半是这次知事试验落第的先生们,落第的不能说是没学问,但是他们也是因为经验不足才落第的。拿没经验的人,要教人有经验,那简直是使不会说外国话的人教人深通英语。天地间哪有这个道理呢!可是这个学校,明明是为教人有经验的,照他的办法,不用说一年,便是在学堂一辈子,也不能有经验了。庞士元非百里才,诸葛孔明未出茅庐,判定三分大势。他们的才干,是由哪里经验的?也不过多读书,胸中有道理便了。只有经验,没有道理,也不过和油盐店掌柜的一样,便是勉强大小做个官儿,究竟见不出什么治绩来。所以用人行政,不必问这个人有经验没有,但须访问这个人有道理没有。再说猾吏的经验,在乎舞文弄墨,避害趋利,拿做官当作一种营业,虽有经验,也不见得有造于民,所以伯雍深知入一年学堂也未必得着经验。便使他得着经验,也无非是刻板文章,一天便会的。他决计牺牲了这个知事,仍然做他那笔墨生涯。

  有好多人都替他可惜,怂恿他还是入学去好,也不必天天去,自要把学费交足,也就完事了。一年以后,分发出去,到底是个正途。伯雍说:“我在学堂二十多年了,一个钱也不曾给父母挣过,如今又拿钱去上学,使父母受累,于心不安。算了吧!挣多挣少,还是自食其力,觉着平安。”倒是凤兮人很达观,而且也知道世路,他见伯雍不去入学,很表赞同的。他说伯雍:“你这着我非常赞成。你想想,你的家计如何?”伯雍说:“食指272十余人,一丝恒产没有。”凤兮说:“这不结咧!就让你考到甲等,立刻分发出去。你想想,行装路费,得多少钱?我管保还没到省,已有破产的危险了。何况你无产可破,在在273必得出之于借贷,于前途渺茫之中,先须负许多债务。我们穷念书的,实在受不了。你再想想,二十余行省以内,你有一个亲戚朋友,较有优势,能援引你做县知事吗?大概没有。假如有这样亲戚朋友,你也不必考试,保免县州事早到手了。内无资斧,外无奥援,贸贸然分发出去,在省城一蹲,总也不给你挂牌。不用说一年半载,便是一两个月,你就得流为乞丐,所以你一考知事,我便替你为难,如今幸天教你考列丙等,自己牺牲不干,我很替你庆幸。假如你要闲在外头,任你这样脾气,一定懊恼而死,那时不是徒教朋友伤心么?你如今无论怎样,倒能挣几十块钱,不至挨饿。没把握的官,千万不要顾头不顾尾地胡钻。”伯雍听了凤兮这套话,心里十分感激,几乎要落泪,因向凤兮说:“凤兮,你这话比金子值钱。我当初也没打算考,因为受了一点感触,忽然萌了这个妄想。其实细想起来,便是弄个官做,照我这样性质,也未必能发财。不但不能发财,甚或有家败人亡之惨。还是凭着自己心思气力,挣几个钱,养活老小,似乎对得起大地鬼神,便是寝食之际,也觉得安泰。”凤兮说:“你能这样想,将来你的幸福必然无量。须知我们现在除了一个穷字,没有别的毛病,可是我们若尽心竭力地在社会上去劳动,我们虽然不能转贫为富,我们确可以远贫的,因为人自要在社会上肯尽心力,终归不会挨饿。至于做官,似乎来财较易,但是由宦里得来的钱,究不算人类的正当收入。除了由心思劳力,对于人类有所贡献,因而获得一种报酬,才可以名为收入,其余差不多都是欺诈得来的,打劫得来的,按着耶苏274教义,不说有个最终审判,其实哪里等得到最终审判,将来自然而然有一个大审判实现的。这种大审判,不知要杀多少人。最初发生的国家,不是俄国必是德国……无论迟早,将来必然溃裂,他们溃裂之后,传染到别的国,也要溃裂。到那时,岂不是个大审判么?不过这个审判,特别激烈,有好多人都要宣告死刑。世界成了一个惨淡无光的颜色,仿佛到了世界末日,由这暗淡无光里面,渐渐露了一线光明,照满大千世界,那才叫新世界、新文明。这事虽然不知何日发现,但据我看,实现的日子已然不远。”伯雍见凤兮说这一片话,很惊讶地说:“凤兮,你平日不大谈这些社会问题的事,你如今怎会能发出这一篇议论,而且像个预言家?”凤兮说:“泰西275的学说,关于社会主义的著作,我也会涉猎几种,但是我所服膺的,还是孔圣人所说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圣训。泰西的学者,无论主张什么社会革命、均产主义,又是什么劳工神圣,没有能出我夫子的范围的。不过夫子所说的简而赅,意思救人自悟。就拿一个患字说,里面真有不可言喻的惨象。泰西学者,费了一辈子脑筋,著成极厚的书,一出版就要耸动世界,促成革命的思潮,其实还是演释孔子的经义便了。反正关于社会的不平,古人早有这种思想,不过古人言语含蓄,民智又不开通,效力当然浅薄,被小儒误解的地方也很多。今人思想激烈,民智大开,所以新思想的学说,能够不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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