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不苦旅_马伯庸【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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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雒城遗址在今天的广汉外东顺城路,号称“蜀省之要衢,通京之孔道”,换句话说,附近根本无险可拒。刘循、张任不能守在雒城,把敌人放进平原。当刘备南下之时,他们一定会率部北上,顶在白马关。这里山势起伏险峻,易设伏兵。千年之后我们开车用GPS都差点迷路,庞统当年在此中流矢而死,不足为奇。

  顺便说一句,这次出游,人文景观的拜访还在其次,我最想看的,是山河形胜大势。很多时候,后人光看史书中的文字记载,往往不明就里,不知道当时古人为何如此决策。倘若这一次未访白马关,没看到鹿头山与金牛古道之间的地理关系,对史书上记载的“刘备攻雒城”一事,恐怕也就不会深思了。

  今天虽然距诸葛北伐已经过去近两千年,但在地质变迁的时间尺度上几乎只是一瞬间,大体未变。能站在古人观察的位置,直观地看到山河形胜,才能真正设身处地去代入古人思考,明白他们种种决定背后的考量。纸上谈兵终觉浅,查考史事还是得躬行啊。

  所以这次的游记,二分之一的篇幅会记录历程,二分之一结合地理做做史事分析,伤春悲秋、慷慨感叹也有,但不会多,四字一句的景物描写也会有,但尽量少。

  我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剑阁。但在车子重新开上高速时,斯库里的脸色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他捂着肚子,意识到接下来的四十公里,恐怕将会变成他的修罗场……

  第三站 蜀汉的伊谢尔伦——剑阁

  我们在罗江拜过庞统祠墓,沿G5北上,下一个目标,是剑阁。虽然途中还有重镇绵阳,绵阳还有蒋琬墓可以参观,但时间关系,我们只好忍痛放弃,直奔广元——殊不知,这个决定几乎让我们同伴中的一人万劫不复:斯库里。

  斯库里在参观庞统墓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我们开车离开白马关,穿过罗江县,他也没有任何异状。偏偏当我们一上高速,他的脸色开始产生变化。其他三个人兴致正高,没理睬,继续高谈阔论。可当车刚过绵阳,我们觉得不对劲了。斯库里嗓门大、谈兴浓,平时都是他作为聊天的中坚力量,怎么现在如此安静?我们朝他看去,看到他平静地把额头贴在车窗上,眼神望着窗外略显茫然,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仿佛一座平静的大山。

  我们问他怎么了,他开始摇头。过了一小会儿,他颤抖着想要把香烟点着,可连打几下打火机都失败。他叹息一声,反问我们:“最近的高速服务区在哪里?”我查了一下,我们刚刚开过绵阳,下一个服务区是江油的新安服务区。斯库里皱皱眉头,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宇宙战舰舰长,在舰桥向他的船员发出一连串指令:“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有多远?”

  “40公里。”铜雀拿着GPS导航飞快地回答。

  “我们的车速呢?”

  “一百迈整。”黄二桶大叫。

  斯库里眯起眼睛,像是在心算。过不多时,他像是放弃了,把目光转向我:“那么我们多久能到?”我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默默心算,很快也放弃了,掏出计算器来,然后说:“大概二十五分钟吧。”

  斯库里的嘴角颤抖了一下,低声喃喃道:“应该能忍到。”这时候他不得不说出真相了,原来他一上车就觉得肚子有点不对劲,可能是在庞统祠附近吹了什么阴风,或者说了什么对庞统不敬的话。车过绵阳之时,这种微妙混沌的感觉终于汇聚成了实质,并演变成一种常见的生理活动——我们姑且还是称之为憋宝吧。

  我有过类似经历,所以对斯库里充满了同情。同情归同情,我们能做的也十分有限,这里是全封闭的高速,为了安全又不能超速。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转移他的注意力。开始时我们播了郭德纲的相声,但不好笑的段子斯库里不爱听,好笑的段子呢,又会牵动他的腹部,尝试很快夭折。我们又试图播放一些歌曲,效果也不佳。我们试图跟他聊天,可他此时根本没有任何谈兴。黄二桶试着吹起口哨,斯库里差点没直接从车窗跳出去。

  “让我安静一下吧,反正只要二十五分钟。”斯库里疲惫地喃喃道,根本不敢大声说话。要知道,他此时的神情庄严肃穆,掺杂着饱经风霜的苦难,就像是一位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每一次轻微颤动,都会引发一阵抽搐;每一秒时间的流逝,都如同荆棘划过手指。这要承受多少苦难,才能走完这短短的四十公里啊。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三国有一位勇者叫典韦,为人勇猛。打仗的时候亲冒矢石,旁边的随从提醒他敌人接近了,他说:“虏来十步乃白之。”等接近十步之后,随从提醒他。他又说:“五步乃白。”斯库里今日重现了这一盛况。我每次喊他的名字,他只是虚弱地回答:“二十公里乃白。”“十五公里乃白”“五公里乃白”……

  “哎呀,开过了!”黄二桶忽然惊呼。

  “你……”

  “哈哈哈哈,开玩笑啦,前面就是。”

  “……”

  在朋友们的关怀下,最终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服务区。斯库里飞奔着下车,过了足足十分钟才回来,一脸容光焕发,飘飘欲仙。

  经过这一个小插曲,我们继续向前开去。过了潼江大桥以后,周围的景色陡然一变。原本还是平原和丘陵交替出现,尚能一望数里。现在地势一下子拔地而起,经过很短的一个过渡,就变成莽莽群山。尤其是一过厚坝镇,高速公路两侧已经全换成巍峨耸立的巨大山体,视野一下子就被压缩到十几米的距离,触目皆山石。朝前方望去,高速公路如同一条大蛇蜿蜒在群山之间盘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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