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自然也意识到这样的弊端。汉中的位置靠北突前,与曹魏只隔一个秦岭,不存在偏安可能。他亲自坐镇汉中,就是让全国人民都知道,益州和汉中是一体,时刻要防备曹魏帝国主义的阴谋,再加上兴复汉室的大旗一竖,可以从心理上杜绝偏安怠惰的心态,时刻保持着紧张感。
诸葛亮死后,蒋琬、费祎两代领导人虽然还秉持基本国策,但进取态度明显不足。蒋琬本来还留在汉中,后来把办公室搬到了涪城(今绵阳市),费祎也是一样,后来长驻汉寿(今广元市),全都在益州境内,保守主义思潮开始兴起。虽然后来姜维强行北伐,但整个国家心理上的怠惰已积重难返,这种政治合力导致姜维不得不避祸沓中屯田,连汉中都不敢留。
可见蜀中因地理环境而形成的偏安力量,是多么强大。
汉中市本名南郑,是整个汉中盆地的治所。南郑这个名字,最早是因为郑国的一部分居民逃避战乱,南逃至此立城而得名:郑人南逃,简称南郑。古南郑城,就在如今的汉台区。汉中南边还有一个南郑县,是后来起的名字,稍不留意就会搞混。
南郑当年虽然是名义上的汉中治所,不过在诸葛亮北伐时期一直没发挥过应有的作用。它的位置其实选得很好,在汉中正中,汉水北岸。西边不远就是沔阳和阳平关,北边正对褒斜道,东边到城固县和洋县可以顺流而下,南边距米仓道的巴山入口二十公里不到。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撤退到蜀中。唯一的问题是,这样防守有余,而进取不足。
前面说了,诸葛亮要摆出的是进取的姿态,所以他选择了沔阳(今勉县)作为办公地点。我们谈到诸葛亮在汉中时,一般说的都是诸葛亮在勉县,而不是南郑。这个等到了勉县咱们再说。
汉中市区并没有什么特色,不过这算是我们从成都出发之后,抵达的第一个大城市。我们四个可笑的城里人,望着繁华的街道眼泪汪汪,恍然回到北京一般。
汉中市内一定要去的,是古汉台(汉中博物馆),这是刘邦封汉王时住的府邸旧址。当然,原来的建筑早就不在了,现在是明清时代重修的,本来是衙门所在,现在改造成了一座博物馆。雕栏朱柱,青瓦黄楹,美则美矣,毕竟韵味差了点,追不回三国古风。哪怕是桂荫堂外的一株皂角古树,也只有四百年之久。不过这也不怪他们,我们这一路考察,真正属于三国时代的建筑几乎没有,大多是明清所建。时光的流蚀,不是人力可以挽留,可发一叹。
博物馆有两处可看。一处是褒斜古栈道沙盘,把秦岭四道、巴山三道脉络标记得一目了然,一望便知蜀道艰辛,胜过一万句言语描述。
还有一处是石门摩崖石刻——汉魏十三品。这是汉魏之间文人墨客在褒河石门两侧摩崖的题词记录。后来石门修水库,这些石刻就被抢救性剥凿下来,移至博物馆内。其中最有名的,要属东汉《石门颂》,这是汉中太守王升为表彰杨孟文开凿石门的功绩所留,六百多字,汉隶精品。初版《辞海》封面的“辞海”二字,就是从这里摘录的。
对我来说,其实另外一块石刻更有吸引力,那就是曹操的真迹“衮雪”。据说曹操打败张鲁以后在褒河游览,看到巨浪从山中澎湃涌出,拍在河中巨石上撞得粉碎,银花四溅,翻滚状如溃雪,遂在石上题词“衮雪”。随从提醒少了三点水,曹操一指河里,说:“这不是水吗?”
这故事有点民间传说的味道,不过这两个字是曹操真迹,历代似乎没什么疑义。我不懂书法,只觉得这两个字圆滚滚的,憨态可掬,有点像两头白狮子。再看介绍,原来清代也有人这么评价过:“昔人比魏武为狮子,言其性好动也。今见其书如此,如见其人矣!”居然与古人暗合。
“衮雪”旁边还标了“魏王”二字,是清初补刻上去的。这就糟践东西了,曹操去汉中征张鲁时是建安二十年,爵位还是魏公,次年才封了魏王。甭问,这补刻之人一定是《三国演义》看多了。
汉中市里还有一处三国景致,是马岱斩魏延的古虎头桥。现在桥已经不在了,只在文化广场西侧的万宝商厦底层立了个仿汉黑石碑亭。碑亭门口有楹联一副:“虎桥往事明月知,汉水长流太守名。”楹联写得很一般,连上仄下平的规矩都没搞明白。碑亭内的空间局促,两边全是各类小摊贩,挤得水泄不通,乱哄哄的完全不是寻古鉴赏的环境——当然,也没什么好鉴赏的,大厅里有碑五块,中间一块上书“古虎头桥”和“汉马岱斩魏延处”,是民国重立的,已经算是最古的一块,其余都是现代仿古文物碑,还有墙壁上刻的《三国志·魏延传》,等等。
这地方到底是不是马岱斩魏延处,已无可考。目前能见到最早的记录,是乾隆年间的地方志,可信度能有多少,实在不好说。我倒宁愿这地方不是。
魏延被马岱斩后,杨仪踩着他的脑袋,得意扬扬地说:“庸奴,复能作恶不?”然后夷了魏延三族。每次我读到这一段,都由衷地感觉到恶心和心疼。
至于吗?至于吗?至于吗?
魏延何曾有过反心,那完全是文官集团联手搞出来的一起冤假错案。诸葛丞相临终前的遗命,大概只是想制衡一下这头烈马,结果被杨仪、费祎、蒋琬、董允等人借题发挥,前后配合,加上魏延本身性格上的缺陷,彻底做成了一桩反叛案。蜀汉后期唯一一位进攻型将领,就这么死了。身死不说,在成都武侯祠,左右两列陪祀大臣,也没有魏延的份儿。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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