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还记得没有。数天之前,我们从西和县的秦岭山区杀出之后,周围景色陡变,从湿润繁茂的秦岭山林,一下子变成了黄土高原。可惜当时因为下雨,我们又是一路擦着高速工地过去,没有觉察到这种变化的过程。
现在有机会可以弥补这个缺憾了。
这一带的地貌状况和西和县差不多,也恰好位于黄土高原和山林的过渡带上。今天阳光丰沛、晴空万里,我们车子开得又慢,可以安心地去慢慢感觉这种奇妙的渐进。
开始周遭还是黄土丘陵,先是植被开始逐渐发生变化,然后山形也开始不动声色地变换着姿态,宛若一部地质连续剧的开场,有条不紊地铺垫,徐徐展开剧情。当我们渡过一条小溪后,剧情突然来了一个大拐弯,风格大变。
望着茫茫山色,我可算知道什么叫作“层林尽染”了。尽管山麓到山尖的植被都已泛黄,但黄与黄之间却仍有微妙差异,有青黄,有金黄,有绯黄,有明黄,有鹅黄,它们交织在一起,层叠繁复而不纷乱,比最高明的画家还要天才。
黄土高原的粗砾和尘土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扑面而来的是湿润的山风,以及草木清香。如果是平常,这样的景色也还好——但我们在西北丘原已经穿行了两天,陡然换了一个频道,视觉冲击格外地大。
应劭说过:“天水有大坂,名陇山,其旁有崩落者,声闻数百里,故曰坻颓。”又曰:“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上有清水四注。称陇山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过,上有清水四注而下。”足见陇山之险峻。
越是险峻的山区,景色越是壮美。我们一路追逐着美景,如痴如醉,不时停车驻足远眺。走走停停了一个多小时,这一群浪漫的文青才回到现实世界,悲伤地发现,我们迷路了……
从恭门镇出发之后,我们的注意力全在景色上,再没关注路标,只要前面有路就尽情开过去。结果到了现在,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四个人掏出手机,面面相觑,别说3G,就连手机信号也没有,无法判断当前位置。四个人拼命回忆了半天,也只能确定肯定路过了马鹿乡,再往后就全没记住了。这条路车极少,连老乡的拖拉机都几乎没有。
都说人在绝境中,会迸发出强大的意志力。我们四个人在绝境中,迸发出的却是想象力。没两分钟,我们已经为自己想出了七、八个结局,比如:“四具饿殍倒毙深山,有关部门提醒自驾游客注意安全”;“四人寻路未果,路遇度假村与女服务员春风一夜醒来发现置身废墟之间”;“四人为争抢车上唯一一包饼干自相残杀,分成五个派系勾心斗角,友情和道德在利益下崩坏”……根本收不住。
没什么办法,只能继续朝前走了。我安慰大家说:“既然修了路,那么一定能通到城镇。到了城镇,还怕没办法吗?”
于是车子继续朝前开去,油还够,这是唯一能安慰我们的事。
又开了约莫半个小时,前方出现一个小转弯。我们转过去之后,司机一个紧急刹车,口中大叫:“我靠!不会真遇见鬼了吧?”我们一阵紧张,纷纷探出头去朝前看,然后全部变成了风中的石像。
在我们面前的,居然是一片草原。
其坂九回的险峻陇山里,怎么冒出一片草原来?
而且这草原太美了,美得简直不真实。碧空若洗,绿草如茵,全无一丝杂质。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岸凹凸起伏,一看就没经过任何修饰。原上有一块块状如牛马的黑色卧石,远处小山树林满布,林子一铺到山麓边缘就停下来,站成整齐的一条线,和草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块——怎么说呢,就连我的摄影技术,都能拍出几张瑞士风景明信片来。
我们忍不住开始担心其中一个结局会变成真的——我们被狐狸精迷住,把荒郊野岭当成了瑞士度假村,一会儿就有狐狸变的大姑娘过来,带着我们去花差花差。
“怎么办?”我问。其他三个人一拍胸脯:“怕什么,继续朝前走啊!万一真有狐狸精出来,我先挑!”
听完他们的保证,我眯起眼睛,仔细地朝前方看去。还好,这片草原还不是那种辽阔无垠的,而是一片狭长地带。两侧山峰壁立,牢牢把这片草原锁在当中。
车子前行,一会儿便看到路旁有两根铁门柱子,上书二字:“关山”。造型说古朴不古朴,说现代不现代,透着一股《无人区》里野店的味道。
再往前走,远处似乎影影绰绰有人和马的踪迹。等我们凑近了一看,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这人,埋了大半截身子,几乎只剩一个人头;那马,也埋了全部身子,就剩一个马头在上头。虽然都是雕像吧,但突然毫无铺垫地来这么一出,还没解释,着实有点恐怖。
忽然铜雀高兴地喊道,说手机有信号了。同时斯库里喊,前头有人家了!
前头不是人家,而是一片风景区。有国内任何一个风景区的标准配备:真人CS基地、XX美食,XX度假村,XX骑马租赁,还有五、六对盛装的新郎新娘和摄影师。一条木栏围出的路向草原深入,那里有十来个水泥质地的蒙古包。广告牌上画着一个蒙古牧民,旁边是一行宋体字:“关山草原,欧式风情”。
铜雀的检索很快也出来了。原来这里真叫关山草原,是关山中的一片低谷草原地带。此地古称汧邑,是秦代养马之地。汉代在向西北扩张之前,也仰赖此地出马。说这里像瑞士,不算夸张,地貌和气候与中欧阿尔卑斯相仿,外号却叫作小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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