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个小人物的心灵史_强婴【完结】(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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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认为我有点书生气,她劝我,人家猛你也别撤,你得顶着噢,咱这单位越来越成香饽饽了,今年公务员考试是25:1,我想到这,都要笑死了,六七年前是人人都想从这里跳出去下海,现在是人人都想挤进这里来,可见海还是不容易下的,还是这里稳定,有权,好办事啊……

  她叫我顶住。她说,你不能太书生气的。她说,别和我一样做吃亏人,我这人就是太真实,别太真实,真实有时候是很丑陋的。

  她对着窗户外骂了一声,虞大头,老色鬼。

  2

  我拿着贺卡和报刊,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前看报纸。我哗哗地翻着报纸。等着一个下午的过去。

  《读书月报》上有篇书评,介绍余华小说《兄弟》的理念,说欧洲人400年经历的价值观变化,中国人只用了50年就演绎了一遍,从超精神倾向到极度物质主义,只用了50年就完成了,而且是完成在同一代人身上,其间的张力、压力和忍耐,是不可思议的。

  我盯着报纸,觉得这说法还真靠谱!黄阿珍刚才用大白话不就再清楚不过地表达了这层意思。

  我想,这些年天天坐在单位里过着循环往复的雷同日子,但回过头去看一眼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就发现价值观的变化比这个时代还快,我们绝对该服了,我们一声不吭居然完成了这么大的变化。从我坐着的办公室能看到楼下的街景,我噗嗤笑了一声,如果说还有什么没变,那可能就是大家都想当官这点没变,还有就是远处那条城河的流动方向没变。

  3

  我把一些报纸送进陈方明的办公室。趁着祝响亮这阵子没状态来管我,我又开始有事没事地逛入他的房间。

  我把那张《读书月报》上的书评和余华小说《兄弟》的理念向他贩买了一通。我说,这观点挺有意思。

  陈方明最初一下子没回过神来我在说什么,后来他弄明白了,就说,变化确实是大的,好在人在情景中,不太觉着,你说中国人50年完成了欧洲人400年的价值变化,这话我认同,但我觉得最绝的倒不是什么都变了,而是什么都变了但一天天过着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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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遍地迷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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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是啊,这样一想,我真服了我们,在这些价值观的瞬息万变之间,有时候甚至找不到它们转换的逻辑,但它们不照样在人心中完成了演变吗!而且雁过无痕,你都看不到一丝分裂的感觉!也可能中国人心硬,经历了太多,一代代人下来,本来就无所谓这种内心逻辑和依据;也可能不需要逻辑才能过日子,才能活着。这就是活着的命题,要不你又想怎么着,让脑子不停地短路?

  陈方明说,是的,如果真要把这几十年人心里的变化写出来,倒挺有意思,只是恐怕中国作家还没有这样强的写作能力,《兄弟》写得好吗?

  我说,我还没看过。我说,都说中国文化对人内心的关注能力一直不强,但我觉得,即便中国有陀斯妥耶夫斯基这样的高手,估计也写不了中国人的内心,因为这种变化之快对于内心来说太过跳跃,太过转瞬即逝,太过无头绪,有的只是彼时彼地的实用主义依据——“有用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可以原谅的,因为道路是曲折的”。即使哪天中国的陀斯妥耶夫斯把它们写清楚了,他放眼过去会不会发现自己笔下的人物都跳跃得像错乱、分裂的角色,都是需要去看心理医生的家伙?

  陈方明笑了一声,他重复了我一句:呵,都需要看心理医生了?我说,但是,事实上我们从不需要看心理医生,这不仅因为我们能忍,更因为生活中的我们远不是这么回事,我们一个个超正常地活着,超执著地开始新的争逐、忍受、挺住,就像一个失恋的人迅速转入下一场恋爱,中间没有过渡,这叫“来不及难过”,一分钟都不肯拉下;这也像陈处长你刚才所说,其实什么都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所以说别怪我们的作家不善写心理,而是中国人可能从来就来不及有丰富的心理层次,要不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所以中国人也就从来谈不上需要有明晰的心理依据,或者说,精神性的依据太过无影,所以人们就趋向实用,就像心里无底的时候,手里总想攥着点什么硬的东西——比如“物质”,它能唤起集体焦虑以此压倒茫然,当然,它也带来了新的虚弱。

  他显然没想到,在这么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居然有我这么个人进来和他谈人生。他对着我有些发愣。他有没有觉得荒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好久没这样滔滔不绝了。

  我听见自己在对他说:陈处长,不知对不对,我把这种“新的虚弱”,分为这样几类,一是“被甩心理”,即,今天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正在或随时可能被这个时代甩了;二是“被虐心理”,即,今天几乎每个人都对公平高度敏感,都或多或少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三、怜悯和同情变得像金子一样稀缺,人人神色漠然,但心里对它们还是有需要的,这也很正常,因为人越缺什么的时候往往就越需要什么。

  我对陈方明说,人觉得顾不过来自己的时候,就不会太去顾别的事;人对自己没把握的时候,最疼的就是自己;人觉得自己可能被虐了,就随时提防别人,并狠狠地踢回去。我有一个在四川研究餐饮的同学告诉我,社会乱哄哄的时候,人的嘴巴就越馋,美食就大行其道,这是因为人觉得只有对自己好一点了,所以,你看饭店爆棚,报纸上的美食版受尽捧读。而我的感觉是,价值观乱哄哄的时候,人就不想说什么,文化产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年轻一点的就想逗乐自己,因为正经八百地说什么都没用,还显傻,还不如搞怪,让自己乐一乐,比如现在网上出了“后舍男生”、芙蓉姐姐、“馒头血案”……很疯的,陈处长,你有没有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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