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位记者,逼出了我上面一番话后,尖刻地说:“你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走向’的可能性,所以才取这种姿态。其实你这人野心勃勃,你说你边缘化了,又是什么读者群不大了,可是就拿最近来说,又发表着新的长篇小说,又继续在搞《红楼梦》探佚,写出了《妙玉之死》;还涉足建筑评论;更别说时不时地甩出非文学的随笔,散见于各地报刊……难道这能叫‘守着多大碗,吃多大饭’吗?”
我笑辩道,这恰恰说明,我是“守碗派”。北京卖美式比萨饼的“必胜客”连锁店,有一个规矩,就是你花一份钱,可以用他们提供的一样大小的碗,一次性地到“沙拉吧”去自取沙拉。为了在一只规定的碗里,尽可能地多装些沙拉,有的顾客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比如他们先用青豌豆填入碗底,再把黄瓜片斜贴在碗边,使其上半截露出碗沿,这就无形中扩大了碗的容积,然后再往里面装其他东西,“结实”的放底下,“蓬松”的放最上面,装一层,浇一层沙拉酱,最后装出的一碗,比不会那么装的顾客所取用的,一倍不止。这很不雅么?我问过一位驻京公司的美国人,她的回答是:“只要确实吃得完,没什么不好。”也就是说,只要遵守了“游戏规则”,一份钱只取一次,又真有好胃口,不剩下,不浪费,则究竟你怎么取用,吃多吃少,完全是你个人的事,别人毋庸置喙。我曾对北京“必胜客”里,用巧思妙法将自己的沙拉碗装得冒尖的食客,很是鄙夷,也曾对那里的经理建议,为什么不可以改为允许多次取用?只保留不带出店外一条限制就够了嘛,一个食客在店内能吃掉你多少沙拉呢?经理回答我说,不怕食客多吃,怕的是多拿多剩,他们试过,结论是,现在这样“守着一只碗吃”的规矩下,虽也有浪费,但剩弃的毕竟不多。由此想到我自己的写作,其实,也无非是在守着一只碗的情况下,因为胃口确实还不错,把它装得比较满罢了。我想,过些时候,我自己的胃口衰退了,尤其是,阅读我的文字的读者们对我的胃口衰退了,那我往碗里装的,该有所减少吧。倏地回忆起幼年时,家乡一位远亲,那时他很精实,每餐吃饭,都要盛成一碗“帽儿头”,上面浇以辣豆花,吃得好香。后来再见到他,已是哮喘的老人,每餐吃饭,盛的饭都不过碗边了——但无论他盛了多少饭,总是吃得粒米不剩。人生也好,食欲也好,写作也好,发表也好,守着一只碗,不逾矩,不浪费,不欺人,不愚己,顺其自然,平平实实地,也许便算有福吧!
半拉西瓜
搬把小竹椅,坐在书房外,迎着温煦的秋阳,正惬意,村友小甘过来招呼我,关切地建议:“您也活动活动!”我告诉他自己正在活动中,他不解,我就请他坐在一旁小马扎上,给他解释起来:活动分两种,一种是肢体的活动,一种是精神的活动,两者都不可偏废。如今还没退休的人,可以说是每天都在劳动,劳动是最有价值的活动,我们一般都将劳动分为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但在这个意义上的劳动,基本上都是些技能的操练,脑力劳动者在专业性工作里,往往也只是知识和技术层面的发挥。换句话说,就是从深刻的意义上分,劳动
或者说活动分两种,一种是谋生的,一种是养灵的,我现在退休了,待遇不错,不必再为谋生而劳动,但却每天都不能休止养灵的活动。
小甘笑,说您这篇话儿跟绕口令似的!别的我也没听明白,不过我觉着您这么着勤用脑子,预防老年痴呆症的效果肯定好!
我也笑,确实我把一个原本朴素的真理表达得太花哨了。我跟小甘聊起那天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纪实节目。讲的是北京安贞医院的大夫们,把一位从临床医学标准上可以界定为死亡的患者,经过三个小时的持续努力,奇迹般地抢救了回来。那位45岁的北京市民突发心肌梗死,在救治过程里又添上肺部的问题,心、肺两衰,以至在心电监测器上出现一条直线,给他注射了溶解血管栓塞的药物以后,几位男女大夫就接力般地轮流给他进行物理性按压,试图让他的心脏恢复自泵能力,半小时、四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全然看不到希望,而且,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有所恢复,也很可能造成植物人的结果。事后采访大夫的记者问他们:为什么在已经大大超过法定死亡标准的情况下,你们还要那么固执地尝试将患者从死神手中抢回来?几位大夫回答的措辞不同,但意思是一样的,就是他们想到患者还那么年轻,是家庭的顶梁柱,从珍惜一个生命的角度,以及关爱一个家庭的角度,只要还有哪怕是游丝般的希望,他们就绝对不能放弃。显然,有一种崇高的、超越医学业绩与其他世俗功利的力量,在支撑和鼓励这些大夫,最后,奇迹果然来临,那位死亡三个小时的男子心脏恢复了搏动,经搭桥手术后,第二天睁开了眼睛,恢复了知觉。
我跟小甘说,这些大夫真太可爱了,从荧屏上的画面可以看到,他们这样的外科大夫,干的是体力、脑力全方位的重劳动,他们既掌握、使用高科技,也全力使用古老的按压法,他们之所以能创造奇迹,患者本身肌体的顽强生命力固然是基础,而他们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里,肯定会有的精神活动或者说养灵习惯,应该说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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