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体操_刘心武【完结】(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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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该怎么办才好啊?我求教于朋友,他反问我,你忘啦,咱们在新加坡听说的藤鞭的事儿?我一时哑然。新加坡在环保——也不仅是环保——等公益事项方面,都以峻法加以维护,违者不仅可能罚款坐牢,而且还有鞭刑"伺候"。那施刑的鞭子以当地一种野生的长藤制成,本身已十分坚韧刚劲,还要在马尿里浸泡多日。施刑的印度族狱卒身高体壮,一鞭抽到犯科者屁股上,往往便皮开肉绽、当场晕死。但倘若法庭判的是三鞭,则会将犯人送往设备极优良的医院,加以极认真的医治,一旦屁股养好,则再带往受刑处接茬儿挨鞭……不要说挨鞭者此生此世再不敢重触法规,就是闻此"藤鞭无情"的一般民众,谁还敢于孟浪放肆?新加坡因此成为一个花园国度,处处草绿花红,水清气爽,不要说没人敢往河湖溪海里乱抛废弃物,就是往垃圾桶里扔东西,扔得不准掉在外面,转身走开的事,也几乎不会发生。前几年有个美国小伙子在新加坡乱涂了别人汽车,新加坡法庭判他鞭刑,克林顿出面求情,还是没能让那美国小伙子免于屁股开花。新加坡为了环境进一步优化,甚至还立法禁止销售、食用口香糖,因此一些西方人尤其美国人,讥称新加坡为"美丽的监狱"。新加坡是一个华族人口占绝大多数、又在经济上完全加入了国际大循环的、许多方面很西方化的国家,我虽去过那里不只一次,印象鲜明,却不敢说对其真有理解。难道在华族聚居的地方,就非得疏浚观念与藤鞭峻刑并行,甚或因为藤鞭的震慑更具可操作性,所以也就更能规范一般俗众的行为吗?

  朋友走了,文章需要收尾,心情很沉重。文字怎抵藤鞭?心火不熄,仍要祈呼:国人啊,若要美丽而非"监狱",请自珍自爱!这份自珍自爱,不能仅体现为让自己和家人过得富裕舒适,也不一定以宏大响亮因而往往也就缺乏可操作性的那些概念来衡量。我以为,无妨从爱我们身边具体的树木花草、大小水域,以及我们共享空间里的那些具体而微的设施做起!

  笑离绝论

  绝论,就是把话说绝的宏论高论。绝论处处有,常常有,年轻的时候,不仅爱听,而且会为之倾倒,也曾以之为圭臬,规范自己的作为,结果吃了亏。后来经的事多了,懂得持平之论才是真能引领自己前行的指南,绝论可以听来过过耳瘾,却万不可真往心里去,尤其不能照办。笑离绝论,已成为我目前的习惯性反应。

  在吉隆坡参加《星洲日报》举办的"花踪文艺营",有一个环节,是作家学者与参加文艺营的文学爱好者自由分组座谈,我也选择了一组。讨论中,一位在美国攻得比较文学博士头衔的先生说,要写好华文小说,必须至少先精通一门西文,只有能比较出中、西文字间的微妙差别,才有希望写出杰出的作品。这就是一种绝论。当场就有一位马来西亚华族小伙子生出惶恐,他说像他们这一代马来西亚华族人,从小都会受到三语教育,一是马来文,即使上的是私立华族学校,马来文也是国文必修课;再就是英文,马来西亚是英联邦国家,也属于必修;华文是自己祖辈传下来的中华文化的载体,当然更亲切,学起来更努力,由于从小口语就是华语,所以往往学得也最好。他现在写文学作品,是用华文来写,马来文和英文只达到写一般公文或说明书的水平,他很难对其达到精通的地步,也很少感受到三种文字间的微妙区别。那么,他怎么办呢?继续用中文写小说还有没有希望呢?他一副如聆佛音而竟难照办的虔诚而灰心的表情。比较文学博士耐心答疑,继续发挥他的绝论,他举"被"这个动词为例,对中、英、法、德四种文字在使用上的区别做了分析,结论是只有以这样的学识为前提,才有希望写出好的中文小说。听到这里我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当时又有文学爱好者提出别的问题,那位博士也没注意到我的反应。我对绝论一般不去争论,而且深知发绝论者多半是些自信心超常的偏执人士,与其争论只会是浪费双方与旁听者的时间。但分组讨论结束后,我找到那位听了绝论而惶惑的年轻人,跟他到屋外一株凤凰木下闲聊,我告诉他我的看法,供他参考:会一种或数种华文以外的语言文字,当然会对华文创作起到好的作用,比如中国上世纪的作家里,鲁迅、巴金等就既能翻译又能创作,译、创互补互促。但也有沈从文、赵树理那样不通外文的作家,用中文写出了非常好的小说。因此就写华文小说而言,精通外文不是先决条件,你如果对世道人心有丰富的华文思维,阅读优秀的华文小说时能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么,一旦灵感爆发,驾驭华文写出好小说是很有希望的!

  绝论的魅惑力,在于干脆利落,掷地有金石声,富有刺激性乃至爆炸性。人们在常态中呆久了,会觉得沉闷,会企盼突破,乍听到如雷贯耳、酣畅淋漓的绝论,会立刻激动,不及细思细想,便将其紧紧拥入怀中。时下的商业广告,就经常采用绝论方式来先声夺人、迷人心臆,如"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就收×××"。发绝论者往往并无恶意,多半是具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格。从马来西亚回到国内,与几位文学爱好者小聚,议论到近年来听到的关于文学的绝论,大家一时举出了许多例子,比如"没发表过长篇小说算什么小说家!"(难道应该把从安东·契诃夫到林斤澜的一大串名字从文学史里删去?)"不懂哲学写什么小说!"(这与"不懂文学搞什么哲学"同样是把话说绝)"现在中国没有诗!"(愤激并不能催生好诗)"除了张爱玲,中国现代文学史不值得再收入别的女性写作者!"(张爱玲如仍在世,会对立论者莞尔一笑吗?)……议论时大家不时发出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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