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离绝论,而不是恨离绝论,这是因为绝论跟谬论还有区别,谬论是地道的非,绝论里往往还包含着合理的成分,只要不被其迷惑住,弃其乖戾,赏其执著,姑妄听之,倒也有趣。
快乐何必无穷大
一家房地产开发商把所开发的商品房品牌确定为"快乐无穷大",想来是为了摆脱动辄号称"花园"、"广场"的命名风气,别出心裁,颇为有趣。
人的生活是否幸福,究竟以什么为衡量的标准?名声?地位?财富?健康?各人取舍不同,当然,也有想"鱼"与"熊掌"兼得的。不过,现在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把"安康"作为普适性标准——生活在和平环境里,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如有一桩自己喜欢的事业更好),身体健康,人际和谐,则幸哉福哉,这是从总体上说。从人的心理角度看,人的生命其实是存在于连续不断的情绪之中,甚至于在睡眠时,潜意识里的情绪也依然在螃蟹吐泡般地生灭着。因此,有人提出,快乐便是幸福,"快乐无穷大"商品房名称,由此推衍,无可厚非。
快乐无价。快乐是人的心理情绪中的黄金,笑一笑,十年少("少年"之"少"),笑口常开,安康福泰。追求快乐,享受快乐,是天赋人权。但是,人对快乐的追求,是否有必要推至无穷大的地步?无数前人、旁人的车鉴,都昭示着我们,乐极生悲,纵欢致祸,倘若一个人除了快乐而没有了其余的情绪,那他要么是傻子,要么是疯子,在那种情况下,笑笑笑,至少会导致十年少("减少"健康生命的"少")。
我们常在文章里看到"打破心头五味瓶"的说法。一个生命活体,就其所装载的心理情绪而言,确实很像一个"五味瓶"。哪五味?酸、甜、苦、辣、咸,这是以味觉打比方,直接说情绪,则是喜、怒、哀、乐、怨。其实,"五味"的"五",是言其多的意思,人的心理情绪,岂止五种而已。我们常用的词汇里,把人生际遇和心理情绪合起来说的很多:悲欢离合、爱恨情仇、苦乐忧喜、愁怨嗔怒、愉悦舒畅、生死歌哭……一个健康的生命,他的心理情绪应该是"五味俱全"而又不会"打破瓶子"。难道只保留一味——快乐,或者只保留一类——喜、乐、悦、畅,不是更好吗?我以为,那并不好,因为,人活在世上,应该有正义感,而正义感常常是与对贪污腐败、邪恶堕落的愤怒、鄙夷、痛心等情绪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的国歌词曲都很激昂,却不是由快乐的情绪构成,那里头主要是宣叙着民族忧患意识。一个人如果只知自己快乐,而罔顾他人的不幸,对自己所置身的群体漠不关心,特别是缺乏一份对世界和平、环境保护的忧患情绪,那至少是"缺心眼儿",不是一个健康美丽的好"瓶子"。以上是从大处说。从小处,自己对自己,毫无愧悔内疚,不能体味怀旧的苦涩,不能氤氲出淡淡的哀愁,不知离别或邂逅时的酸辣,缺乏清夜扪心时的惊悚……那么,人生很难说是完整的,而没有全方位的人生体验,人生滋味不全,也就很难说获得了多大的幸福。
人这个"瓶子"里的"五味"情绪,不应该是均等的,更不应该也不可能僵在那里不波动不翻腾,不互相渗透乃至转化。人的心理情绪的健康,其实也就是把"人生五味"阴阳调燮得恰到好处的那么一种状态。这种状态的标志,常常是快乐,特别是"知足常乐",但也不尽然,也可能是"难得糊涂",也可能是"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还可能是"时光惯会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式的喟叹,或者是对"同桌的你"的惆怅咏唱……总之,快乐是幸福的必需品,但快乐何必无穷大,因为幸福的滋味不能仅仅是快乐这一种。
一位富翁,他刚从美国拉斯维加斯那边豪赌回来,便到高级俱乐部约朋友先吃鲍翅燕窝,又在夜总会看巴黎"红磨房"式的艳舞,然后是泡药浴、洗桑拿,再全身泰式按摩,再吃港式宵夜,凌晨才驾着名车回到他郊区的豪宅。天亮时,人们发现他淹死在宅后的游泳池里了——经警方调查并非他杀,是否自杀呢?难以判断。而当他还没火化时,与他有关系的一群人已经在为分割其财产而撕破脸争斗了。他仿佛一只气球,把里面的快乐气体膨胀到一定程度后,就陡然崩溃了。这究竟是快乐死,还是痛苦死?
相比之下,小康人家、知足人士的快乐,比较扎实,也容易持久。那快乐基本上属于"琐屑的生活小乐趣",比如全家人共享一只刚熟的沙瓤大西瓜。鲁迅先生是最具有民族忧患意识的伟人,但他反对在切西瓜时牵强附会地去联想到"列强瓜分中国"。能把自己的心理情绪控制得恰到好处,该在什么情况下深刻沉重,该在什么情况下轻松幽默,融入性情,自自然然,那状态,才是真正的幸福吧!
登山何必非极顶
10多年前,在朋友家里的"派对"上,与严文井伉俪邂逅。记得那晚下起了豪雨,客人们回家都感到困难,于是主人爽性拿出更多的饮品小菜,热情地邀请大家换杯重开宴,客人们也且把窗外倾缸般的雨声权当伴奏的乐曲,更欢快地交谈起来。不知哪位说起了到峨嵋山旅游的事,同行的旅伴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攀上了金顶,又冒着寒气,苦苦守候在山巅,等待着佛光的出现,但是那回极顶的人们运气不佳,直到不得不撤离金顶时,也无缘见到那呈正圆形的虹彩——佛光出现,于是,叹着气下山,下山时有的人还互相嘱咐说:"回去有人问,咱们可别说没见着佛光呀!"这段闲话引出了一片笑声。笑声落下后,只听有个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登山向来不求极顶的。"我循声一望,讲这话的正是严文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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