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体操_刘心武【完结】(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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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与其说是一些文学艺术家在创作中出了问题,不如说是我们社会还没有调整好价值观念,没有解决好社会财富分配不公,特别是在获得财富的起点上和过程里都不够公平的这个至关重要的、笼罩着一切的大问题。关于穷人与富人、精神与物质、道德与利润……人们的认知上出现了大混乱,"福布斯"对每一年度世界首富的排名,比"格莱美"对流行音乐的排名或"奥斯卡"对商业电影的排名,在内地似乎更为人津津乐道。2000年报纸上又开始了关于"知本家"的宣传热潮。据说最能利上生利的本钱已经不是"资本"而是"知本",因此进入尖端学府掌握尖端科技拿个尖端学位谋个尖端科技的营生,对于正培养着子女的父母,还包括其祖父母外祖父母,成为了既紧迫而又持续焦虑的人生职责——可是,国家的教育管理部门却又在大张旗鼓地实施为中小学生"减负",往往是同一张报纸的这个版面上在宣传"减负",那个版面上却在揄扬要成为"知本家"才叫有出息。两种话语之间尚不能圆成一个逻辑,存在着理路上的明显龃龉,到现实生活里,则就我所知,许多的家长宁信"知本论"而不大认同"素质教育论",学校减掉的"负",他们偷偷再加上去,甚至抱着"别人减了我加了,孩子考入重点中学、名牌大学,跻身知本家行列的几率必然增高,岂不便宜大大的!"一些课余去搞"家教"的大学生就告诉我,现在"家教"的卖方市场反而看好,正是提高酬金的大好时机!我说了这么多似乎与当下文学艺术无关的事情,其实哪里是无关,竟是息息相关,不信你等着瞧,以"知本家"为题材的摩登文学艺术作品,从小说到肥皂剧,很快便会源源上市。

  情况很复杂,因素很多且缠夹不清,也不能轻率地责备谁,就现象而言,近八九年来,不少作家以及扩而大之到不少的文学艺术创作者,再扩大到不少的文化人,在社会转型的巨变中,随着整个社会价值观念的破裂、漂浮、混乱、暧昧,落不下自己的脚跟,踮着脚尖一路小跑,企图"跟上时代的步伐",结果是气喘吁吁,撂下一串撰写的或主编的应时出版物,而终究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最恰切的站位,旁人看过去,那跑出的轨迹连合不拢口的圆圈也不是,甚至很像是"九连环"似的"乱步"。

  就眼下文化格局特别是文学格局而言,用多元形容,绝不为过。有人可能不大同意用"多元"而主张用"多样"。但既然《谁是最可爱的人》和《许三观卖血记》,还有比如说《芙蓉镇》和《金光大道》、《看上去很美》和《第二个太阳》、《青春之歌》和新出炉的最年轻一代女作家的《糖》,都是我们书店里的合法出版物,一起陈列在那里供读者或者说文学消费者自由选择,你总不能说它们的区别只是不同的"样",而不是全然不同的美学"元"的呈现。在多元的格局里,也很有些写作者颇为自觉地落下了脚跟,选择了自己的站位,轻易不再挪移。稍稍加以观察,就可以发现,其实在"写富人"和"写穷人"的选择之外,还呈现出了许多种另外的选择,比如"写自己",而那"自己"可能比起学识财富双匮乏的穷人是富裕多了,但比起精神物质双富有的人来说,则又显然有所不足,如非加以归类,可能就是所谓的"中产阶级"吧,当然,就属这"中间谱系"的色彩最丰富,从中规中矩的道德守望者,到乱性嬉皮的悖德而自傲的角色,林林总总,无奇不有。还有抨击官场颓风和揭露腐败现象的,虽然有的仅是"照景实录",或以包公式的清官来收拾触目惊心的腐败残局,就文学性本身而言,究竟高下如何还需个案评析,但这些作品无疑也可以算得是站在了穷人(国企下岗职工、城市低收入者、社会无业人员,特别是他们当中的被迫害被冤屈者)一边,至少是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但既然出现了吁请站在穷人一边、抨击"媚富"的声音,可见在多元的格局里,如何确定写作者的价值标准,脚跟落下在什么坚实的东西上,确实构成了一个当下应该加以讨论的问题。

  上面已经提及,我思考的结果是,写富人也好,写穷人也好,写中产阶级人士也好,写经济面目不清的自我或他人也好,都只是个选材的问题,如果写得不成功,各种原因之中,最主要的恐怕是没能进入到文学的本性之中。

  文学的本性,其实在认知上,也从来都呈现着多元的见解。依我看来,"媚富"固然令人皱眉齿冷,"媚穷"也未必就可取。作家写出的文本可以不动声色,看不出倾向性;如有情感的倾向性,比如就同情心而论,能把同情心奉献给穷苦一方,不消说是好的。但正如上面已经提及的《红楼梦》,曹雪芹在被打击的穷丫头坠儿身上所表达出的同情,远逊于做过迫害尤二姐及若干亏心事的富婆王熙凤,你可以说,曹雪芹这样写可能在道德导向上存在一定问题,但在进入文学本性这一点上而言,他对王熙凤的塑造,应该说是达到了100的满分。

  就我个人的美学取向而言,我最仰慕的,中国是曹雪芹,外国则是旧俄的陀思妥也夫斯基。

  陀氏的处女作中篇小说,巧得很,题目就是《穷人》,那当然是"站在穷人一边",其对穷人生存困境的同情,也是溢于字里行间的,但是,倘仅仅达到这个份儿,恐怕也只能算是一个良好的作品罢了,可是《穷人》却达到了优秀,为什么?因为作为一个文学作品,它深入到了文学的本性之中——对人性的挖掘,它在描摹主人公的穿越穷困以及真诚的爱情向往时,也揭示了他心灵中令读者读来因不忍而颤栗的卑微。他的第二部作品,也是他的头一部长篇小说,题目也很直截了当,就叫《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我以为,光是这个题目,就值得我们一再体味,如果你真想同情自己以外的人,那么,说穷人其实并不一定准确,那些明明有工作能力,甚至身体比一般人还康健,却偏偏去做职业乞丐的穷人,你恐怕就很难站在他一边,给予他你宝贵的同情心;说失败者,也一样不一定准确,希特勒和江青都是失败者,怎么能站在他们一边给予同情?陀氏这"双被"的提法,准确极了。脚跟落在"双被"者一边,是一个至为准确的站位,体现出了作家向社会不公发出呐喊的艺术良心。但陀氏的了不得之处,是他在抨击、批判侮辱损害别人的富有者,对"双被"者给予充分同情的时候,还能撕开"双被"者那甚至是相当清白的灵魂,加以无情的拷问。这就是文学的"正经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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