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体操_刘心武【完结】(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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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予基本肯定的:孝感天地(虞舜耕于历山,养活全家)、鹿乳奉亲、单衣顺母、卖身葬父、行佣供母、怀橘遗亲、闻雷泣墓、盗蚊饱血、尝粪心忧、乳姑不怠、弃官寻母

  可以全盘肯定的:为亲负米、亲尝汤药、拾葚供母、扇枕温衾、扼虎救父、亲涤溺器

  不可视为迷信,可以找到遗传学与心理学依据的,富有浓烈人情味的:啮指心痛(曾参采薪山中,家有客至,母无措,望参不还,乃啮其指,参忽心痛,负薪以归,跪问其故,母曰:有急客至,吾啮指以悟汝尔。)

  据他这样一算,因为反人道而纯属糟粕的只有一例,只占5%;含迷信观念和低级趣味的加起来五例,占20%;能够肯定的,即在今天仍可作为协调代间关系的"可利用资源"的例子,竟有"十八孝"之多,占到75%,即四分之三!

  对这位大学生的研究,我始而愤懑气结,继而摇头叹息,末后我对他说:"当年鲁迅先生,还有一批五·四运动的健将,他们对那支撑了几千年封建社会的旧礼教、旧道德、旧书旧文,真是怀着深仇大恨啊!他在《狂人日记》里借主人公的口说,几千年那超稳定状态的封建社会的历史,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但仔细看去,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他写《二十四孝》一文,是1926年了,而且整个《朝花夕拾》的文本,比《坟》、《呐喊》已经平和多了……但鲁迅先生已然彻底全盘否定掉的东西,你现在怎么能这样毫无心肝地去……搞什么定量分析,捞取什么可利用资源啊?!"

  大学生只是望着我微笑,倒很有点"二十五孝",不,"十九孝"的劲头,他耐心地对我说:"鲁迅当年对封建礼教的那些批判,其文本价值永存。他的那种片面,是时代激情的片面、进步的片面,应当理解,并充分肯定。你们那一代人,对凡是带旧字的事物,旧社会、旧中国、旧文化、旧文人、旧事物……的反感,也确实是值得尊重的认知和情感。但是时过境迁,我们这一代人,必然要产生新的思路,而且,我们在追逐最新潮的事物,特别是外来——又尤其是西方——的种种最新的学术时尚与生活时尚的同时,也把离得越来越远的、旧而老的东西,当做最有趣的事物,从中捞取可利用资源……光举一个例子就够了,你看现在《老照片》那样的书卖得多火,而我们,最年轻的一代,是最大的购买阅读族群……您为什么还不明白呢?"

  2

  我为什么还不明白?

  大学生走后,我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了很久。

  我重读鲁迅先生的《二十四孝》一文,发现他那文章开头起码有上千字是且顾不上斥《二十四孝》,而是切齿有声地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甚至于说:"只要是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五·四运动"以后,白话文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谁算白话的谋害者呢?我一时还想不出来,但反对白话者,那可是一下子能想出一串来:林琴南、辜鸿铭、陈寅恪、吴宓……

  现在大家虽然一提起鲁迅都是异口同声地表示崇敬,但是他对反对白话者的那种深仇大恨,究竟还有几个后人将之视为"可利用资源"呢?

  相反,现在像我上面所提到的林、辜、陈、吴诸位,都出了新版的文集或专著,关于他们的传记、论说也层出不穷,热闹得很,而且正面评价如潮涌动,蔚成一时大观。而"五·四运动"时为推行白话文鞠躬尽瘁的健将,如钱玄同、刘半农等,真是萧条得很,他们的书有几本重印了?销得动吗?谁热心为他们立传、对之研究考评?甚至一些专业与其无关的大学生,简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干什么的人。

  陈寅恪对白话文的态度是最决绝的。他1949年"陆沉下的抉择",是留在了内地广州,一直活到1969年,却始终不用白话文写作,并且不允许把他写的书用简体字、横排本印制。1996年一家出版社出了一套"20世纪中国学术文化随笔大系",共收入20位学界泰斗的集子,编印都很严肃认真,我得到一套,其中陈寅恪一册使我对这位自关于其"最后20年"的传记出来后,因"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个字而蜚声知识界的大学者,有了更多的了解,感到弥足珍贵。可是,不久就看见某报上刊登出了出版这套随笔大系的出版社的道歉声明,事情的起因是陈的遗属重申,绝不允许以简体字、横排本方式印行陈的任何文字。该出版社并表示将已印行的有白话文序跋、注释,并以简体字、横排本印制的陈的随笔集加以封存、销毁。

  陈寅恪的名字和他那"十字箴言",现在是任何一科的大学生都耳熟能详的,已成为常识范畴里的东西。白话不白话,如今已然完全不在眺望他那道风景的考虑之中。

  3

  是的,离得远了,当时是非谁管得?时间的筛子所留下的,只是现在时刻人们眼里的一道风景。

  我1985年买到一册上海书店印行的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除了加上一个套封,基本上是"民国卅五年十一月增订本初版"的原样。那影印的原封面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裙裾下露出三寸金莲的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可是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光是《桂花蒸阿小悲秋》那样的标题,就让我觉得无比新鲜。但是,一位比我大20来岁的同行对那本书便怀有一种天然的反感。为什么反感?其实,张爱玲在那本书开头《有几句话同读者说》里,已有所透露:"我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要辩白,但是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谓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曾经叫我参加,报上登出的名单内有我;虽然我写了辞函去……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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