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栋叙利亚的古迹,说的都是不同的文明,不同的征服。但有一群人一直住在那儿,世世代代。不管属于哪一个宗教,平民都是无罪的。”
鲍勃和我说话约一个半小时,口语流利。我心里想着:如果他投身不同价值的工作,例如留在巴黎的精品店,当公关经理、品牌经理,他绝对可以胜任。但这个世界真正最奢侈的是“爱”“给予”与“包容”。所谓的巴黎名牌“奢侈品”既不稀有,也不奢侈,只要有钱,大妈就可以买到。
鲍勃到欧洲原是带着寻爱的思念去的,但爱情终究如一张卡片,可以寄出去,可以退回来。那场爱情旅途,使他意外走上红十字会义工之路;他更相信,有些事情、有种爱,值得你用生命去交换。
离开比利时红十字会的时候,鲍勃还在微笑着。我告诉他,台湾是一个充满爱心的社会,只是往往不知道把爱往哪儿放。
“接受台币捐款吗?”我问。
鲍勃回:“比利时红十字会接受任何货币。”
有些事情必须遗忘
遗忘往日的不堪,
放下曾经的痛苦,
是一般人在平常日子中最想做到,
但也最难达成的心愿。
我不想念我自己
“我不想念我自己。”遗忘往日的不堪,放下曾经的痛苦,是一般人在平常日子中最想做到,但也最难达成的心愿。
我们的人生总是一旦掉进深渊,即时时刻刻把自己锁在黑暗深渊中。尽管黑暗已经离去,我们还是会恐惧,深怕“那些遗弃重来”……在成长的过程中,舔着伤口,诉说昔日悲怆,然后忧郁一生,甚至怨恨一生。
近日我从一只领养的流浪狗史特劳斯身上更学会了他的“选择性的遗忘”。我的流浪儿子史特劳斯曾经被扔弃,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某日一个铁环套他头上,他被抓狗大队逮捕,然后拘禁于黑暗窄小恶臭的收容所中,等待未知的命运:等待爱,也可能等待死亡。
一天又一天收容所四处哀鸣的日子过去,曾经一度网络公告他的照片、品种,立刻有三十个人要认养他,结果抽签那一日,却没有一个人出现。第一个命运转折是好心的“流浪动物花园协会”在他即将被处死前一天,领养了他。当时的他皮肤溃烂,脚上沾满屎尿,身上没有芯片,感染肠病毒……距离今天才约莫半年。正常状况下,他应该经常想起那段惊恐伤心的过往吧。
某些往事太痛了,必须“遗忘”。
但是史特劳斯到了我家后,仍然每日尽情胡闹,用力玩耍,勇敢奔跑,见人即亲吻撒娇……对人不但没有攻击性还充满了信赖。我甚至一度以为他可能是一只倾向“失忆”的狗:和我之前收养的流浪狗肖邦,只要打雷即惊恐万分长达一辈子如此的不同。
直到近日发生一件小事,我才从史特劳斯身上看到面对“曾经”的智慧。史特劳斯刚到我家没半个月,我和干女儿去朋友野溪旁的汤屋泡温泉:干女儿把史特劳斯的链子松绑,我正要警告她,这个莽撞小子可能跳入四十度高温的温泉,干女儿回:“不会吧。”话的尾音没完,他已跳入热烫浴池;然后立即吓得自己爬上来。我们马上为他冲了冷水,带他看了医生,还好,只有肚皮上起了几点红疹子。
这两天重回汤屋,史先生到了门口随即赶快坐下来,闻闻味道,然后谨慎地立即远离温泉,远远地等着我。原来,他记得的:他记得许多事。只是他比多数人类聪明,某些往事太痛了,必须“遗忘”。“我不想念我自己。”因为这些回忆没有必要,既然过了,就不需要再回首,何必增添莫名的哀伤。是的,“我不需要想念我自己。”
可爱的史特劳斯在我家,甚至毫不畏惧和家中狗群的“霸王花”南禅寺争床。
决战日:二○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夜间十一点半左右。
战争过程如下:
一、决战地盘,南婆子骂人,发出怒吼声。史先生咬床上娃娃出气。我怕生病的南婆子被当玩具,数次安抚,南禅寺仍然持续叫骂。她大病刚刚痊愈,肝指数仍然偏高,还在治疗阶段,怕她无法入睡好好休息,决定带她至二楼小床睡觉。
二、等我回到三楼,吃了安眠药准备入睡,发现史先生已经睡横,我没有床位了。
三、于是我勉强侧睡,挤一个小小空间,史先生却甩了一个迪斯尼玩具脸,扔到我头上,且靠得更近——已经很小的床位,我快要掉下床。可恶。
四、放勃拉姆斯大提琴音乐,一段时间后,四个阵亡的玩具加上一个过动的玩具,史先生终于安详睡着了。
五、药效过了无法入眠的我最后告诉自己:在我一整床的玩具中,终于有个会动的,而且“动很大”。只好如此安慰自己。
人通常一旦失去什么,就会害怕“未来还会再失去吗”。无法褪去的记忆与惊恐,使人的灵魂永远藏着若干黑暗。一道又一道的刻痕,在时间岁月的累积中,使我们失去信赖的能力,失去善良的能力,失去快乐的能力。每一道灵魂的刻痕之下,折叠着随时的怨恨、攻击、愤恨。
因为,“我们太想念自己的痛苦”。
史特劳斯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我在前一只流浪狗肖邦死亡后七日,遇见了他,收养了他。我以为流浪狗必然是阴郁的,他蓝色的眼睛使我为他取名“约翰·史特劳斯”。然而他比我想象的快乐、自信,只跳“圆舞曲”,是一只没有烦恼,懂得不想念“过去”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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