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原是为爱而生,白昼转眼就会回来。”这是拜伦的诗句,也是大自然的规律。可爱的史特劳斯先生知道时间是流逝的,它不会再回头,悲伤已是往事:活在当下吧!相信未来是美好的。
他比我想象的快乐、自信,只跳“圆舞曲”。
“快乐”是如此难得,何不抓住此刻呢!“我不想念我自己。”约翰·史特劳斯如是说。
断、舍、离
我们都生活在过去长长的阴影和甜蜜之中。
回忆,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年轻时十分亲近的朋友韩良露猝死,使我突然回忆起那段与她重叠、往来密切,虽“贫穷”但“毫不遮掩”的青春时光。它显然是甜蜜的、挥霍的、无羁的……使今天活着的我看起来如此“无聊”、“端庄”(你可以不同意)、“平静”。
如今的日子只有极少数的状态,生命偶尔会出现惊奇。生命像一只柜子,有秩序地打开它,有秩序地关起来。嗯,我还有些坚持,但已不再疯狂……青春好轻,轻如云,浮如梦,梦如非真实。
连影子都没有了。
中年真是一个复杂的图景。我们离青春很远,离死亡或许有一小段距离,或许它很快即降临。一位长者说了智语,人由中年迈入老年,要做到三件事:断、舍、离。
断了、舍了,也准备离了;所有你曾经拥有、享受、不舍的一切,全然一刀两断。否则叨叨念念,人的中年就只是个无聊的段落,活着,只等着死亡到临的那一天。中年,若不给自己来点彻底的“捣蛋”,不过是人生瓦解的过程。
别唠叨那些青春往事,某些事,回不去了。
只有断了、舍了、离了,换个方式好好活着,套句老话“从废墟里站起来”,中年才能活得精彩。
怎么“从废墟里站起来”呢?一个害怕得阿兹海默症的朋友,看完电影Still Alice之后,立刻写了遗嘱,还上了网站购买相关中英文书籍。
我和他展开了一场辩论。
我:“你怕什么?你不觉得遗忘此生,是件美好的事吗?”
他:“你会连亲人都不认得,家里的厕所在哪里都忘了,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我:“但你也可以同时忘记过去所有的痛苦及欢愉,你莫须遗憾永不复返的青春,你也不用带着此生念念不忘的创伤原罪。你还是个完整的人,只是重新活一遍。”
他:“你这个狠心的女人,难道你打算忘了你的狗?”
他抓住了我的弱点。
我:“他们记得我,不会咬我。而我会以为自己突然拥有了六只新的狗,为他们重新取名字。阿兹海默症的人只会也只有能力‘向前行’,那不是我们一直高唱的吗?”
他:“妈妈呢?”
我:“我会觉得这个陌生老太太,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虽然啰唆了一点……我终于忘记所有母女之间长长的恩与怨。”
他:“你的知识呢?梦想呢?渴望呢?”
我:“如果得了阿兹海默症,我可能终于戒了巧克力和可口可乐,然后改吃鼻屎。这是惟一令人担心的事。”
最终我在书桌上丢出了一本书《M》(《零年:1945现代世界诞生的时刻》),结束我们之间的对话。人类历史一直在重来,复制;打碎自己,再重新开始。“二战”的结束,即是归零的过程;然后二○○一年美国联储及财政部“得了阿兹海默症”,遗忘引发“二战”的前因“大萧条”,解除自一九三三年以来行之六十八年对银行的监管机制。于是二○○八年,我们又回到一九二九,迎来“金融海啸”。这即是文明,“遗忘过去”本来是文明的一部分。
遗忘往日的不堪,
放下曾经的痛苦,
是一般人
在平常日子中
最想做到,
但也最难达成的
心愿。
我的朋友看我扯出大历史,有条不紊,瞬间闭嘴了。
“我们并不需要一直想念我自己。”遗忘往日的不堪,放下曾经的痛苦,是一般人在平常日子中最想做到,但也最难达成的心愿。
人到一定岁月,就要开始学会断、舍、离。若没“福气”得阿兹海默症,也要想办法学到“遗忘”的能力。“中年”本来暧昧不明,可以再生,可以求死。别唠叨那些青春往事。某些事,回不去了,但某些事,还会再发生。
今夜,我清除了二千多张CD,空出一大片柜子。
那里,该摆些新的东西。
回忆如此多情
世界小得像一条街上拍摄的电影,我们在街道的尾巴再度相遇,彼此点个头;所有曾经的甜蜜、炙热、离别、伤痛往事,好似只停留于街头的另一端。省略了问候,省略了一时说不出口百般复杂的内心滋味,也许欢乐从来只是街道上的一栋房子,我们走进了,经过了,盛宴已经结束。我们都不曾忘记,但也无须再提起。回忆,只是一条街上的布景,全拍完了。故事早已结束,我们曾经是主角,如今我们已是观众。
离席。且带着甜美的回忆离席。
但如何带着甜蜜回忆离席?完全“忘了离别之伤”吗?
怎么回忆一件事,当然不是人可以完全决定的,但它的确可以练习。回忆不是超市货物架,也不是图书馆——你想选择回忆时,才将之取下,不想回忆的,永束高阁。回忆是人类脑部的奇妙组合,脑汁绞在一块儿,在时间轴上它明明已经消失,却常出其不意,占据你的情感。“回忆”看似人们脑部器官反应的一部分,却往往主导了生命感受的主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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