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快乐的功课,是一条既长又弯曲的道路。它不教你成为终身笑匠,那只存在于卓别林剧场,而是教你如何面对人生,面对自己。面对人生一路走来不可避免的挫折、创伤、心碎、困顿、恐惧,面对亲人逝去,以及冷静地面对自己的死亡。
有趣的是,现代人相信“快乐”的前提之一是:“拥有爱情”。但打从两千三百五十年前起,所有谈论“快乐”的哲学,鲜少包含这一项;惟一勉强有点关联的是性的满足。爱情可以成为文学、电影、诗歌、音乐,让人欢喜让人悲,但哲学家们普遍相信“朋友”“自由”“思想”“食物”比爱情重要。一个英俊又温柔的男子坐我身旁,和一只波士顿大龙虾上桌,我的眼睛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朋友为什么比情人重要?朋友不会妨碍你的自由,她或他可以给予你思想的触媒,在你挫折时朋友给你扶持,他没有义务,随时可以走开,你没有权利可以尽情要求。平等及自由,使友谊往往比爱情长存。而且爱情的本质掺杂太多复杂的动物本能及利害计算,友谊相对单纯。尤其友谊不太牵涉恼人的占有、自尊心、嫉妒……这些人一进入爱情就必须吞饮相伴的发狂事物,并不存在于友谊。
有一份幸福的爱情,挺好;一个人的幸福,也好。但没有朋友的人生,代表的是全然的孤独,自我的局限,这样的人不可能快乐。
“愉悦派哲学家”为了凸显什么是快乐的条件,什么不是,曾列出一个简易表格,我大致抄袭如下:
1.自然且必要的:朋友、自由、思想、食物、庇护、衣服。
2.自然却不必要的:豪宅、私人大浴室、盛宴、仆人。
3.不自然也不必要的:名望与权力。
根据这份快乐表格,我们很快地发现现代人不快乐的理由。现代人除了相信爱情会带来快乐外,还相信金钱等同快乐,奢华则等同快乐的极致。昂贵的物品,以一种商业广告宣传模式渗入我们的脑海,让我们相信物质的拥有,代表宣传上所象征的古典、高人一等、时髦、微笑及幸福。奢华物质的憧憬,取代了现代人的心灵重整,模糊了人与知识、自省之间的关系。
而精神医学报告证明,自杀率与贫富几乎没有关联;在非洲只有他杀,或饿死,鲜少自杀。欧洲多的是在美轮美奂的古堡中自杀的例子,奢华只是假象,无法使人免于伤害。
李白把酒当生命,“涤荡千古愁,留连百壶饮”;杜甫把酒当朋友,“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郑愁予把最美的回忆给了酒后的“微醺”……这些人品酒,在乎情境、在乎酒伴……甚少谈什么年份,追问什么橡木桶、哪一家酒庄。狂舞吟诗的李白等,其快乐应该远远多于现在的品酒专家吧。
平等及自由,
使友谊往往比
爱情长存。
在我眼中,两千多年前希腊哲人的快乐清单,少了“换位思考”这个快乐项目。当我十七岁外婆骤逝,回到严厉母亲的家时,我一度自怜以为自己是孤儿,结果我当起了孤儿院义工,于是马上明白我不是孤儿,日子好得很,只是给钱的妈妈“态度不好”。三十几岁一度饱受舆论骚扰时,走避香港南丫岛,那里的人吃着濑尿虾,管你是谁……五十多岁又遇到不可思议的人事时,狠心地让自己一个人至纽约流浪,不到十天想通怎么回事,而且还用微博玩了一个“中央公园快闪”,来了近百个朋友,雪地里一起吃热炒花生。
没有谁是生命高手,快乐,是一辈子的学习。
[1] 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公元前276—194),希腊数学家、地理学家及诗人,曾任亚历山大图书馆馆长,最为人熟知的贡献是设计了经纬度系统,计算出地球直径。
同理之心
如果人生你喊苦,而你不是难民、不是乞丐、不是无家可归者,甚至你仍拥有家人、拥有健全的四肢,我想大胆地说:你的痛苦,可能不是来自于痛苦本身。你的痛苦与愤怒,可能一大部分来自你欠缺“同理心”。你无法换位思考,你永远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观看他人与社会,并且因而放大了自己的“不幸”与“不平”。
托尔斯泰有句名言:“每个幸福的家庭,故事都是一样的;每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现代人的仇恨或者轻微一点说,彼此之间的“误解”与“隔阂”,许多正来自于欠缺同理心。我们看到一个老“荣民”的背影,刻薄者称其“中国难民”,势利者认定他们为“底层穷人”;有多少人在一个“荣民”擦身而过时,想到他所属的时代悲凉,感念他们的奉献与卑屈,反省我们的残酷与冷漠?!
“同理心”如此匮乏,小从家庭内部的亲情,职场彼此的互动,扩及社会不同群体。世间有这么多的兄弟阋墙、社会仇恨……因为“同理心”,不是我们的本性,也不是我们社会教育的主题。
我们的本性是观照自己,不是理解他人。我们的本性在不知不觉中自私且无情;除非透过反省、经由学习,承认且意识此种“人性的匮乏”,我们的本性才能尽量避免“平庸之恶”。是的,平庸之恶,当我们将人性停留于直觉的平庸时,我们的本性便会恶罪其中。我们甚至不会自觉,理所当然。
这是著名的学者汉娜·阿伦特[1]对极权主义起源的精准描述。人,不用太坏,只要没有为他人设想之心,只要愚鲁且自私,便可能成为邪恶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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