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悦哲学_陈文茜【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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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克服这种人性之恶的方法,正是“同理心”。

  我人生第一个同理心的“大事件”,来自外婆的重病。十一岁之前,外婆对我的疼爱照顾无微不至,直到她突然心脏肿大,住进了台中中山医院加护病房。

  那是某一个傍晚,外婆突然喘不过气来,四阿姨一看不对劲,赶紧带着外婆住院。我看着救护车呼啸,笛声回鸣,好像准备穿透我的一切,永恒隔下一道分割线。

  之后,我又跑又走了约莫三十分钟的路程(在那之前,我出名也可笑地连过街都要大人牵手才敢),经过了十几个红绿灯,穿越了许多不熟悉的街道,不断问路边人:“请问中山医院在哪里?”那是我的第一次“流浪”,我知道我往哪里去,却不知道自己的远方有多沉重。我明白一个十一岁孩子在医院里不能做什么,但是我必须抵达那里,那是我在人间惟一的依靠:她躺在隔着一个高墙厚门的病房里……她正被急救,医生说她可能度不了。

  我不是一个节俭的孩子,外婆给多少零用钱我从来只有透支,没有存余。深夜,茫然地回家,口袋只有五块钱台币,饥肠辘辘,到了家门对面的面摊子,下意识走进去,点了一碗阳春面。

  面摊老板是一个外省退伍老兵,煮得也擀得一手好面。外婆疼爱我,常常瞒着阿姨们带我至面摊子点卤蛋、海带芽、卤猪耳朵,加一碗阳春面。那个深夜,老板看我一个小孩走进来只点阳春面,便惯常地问:“卤蛋?”我平静回答:“不要。”

  第二天,中午当然没有人帮我准备便当,正在长大的孩子,到了下课放学,已饥饿难忍。又走进面摊,问老板:“我可以只要半碗阳春面,付一半的钱吗?”我的声音平静,表情更平静,可能自小倔强,做任何事遇任何状况都不轻易流露情绪吧!老板想了一下:“好。”没有多久,他给了我一整碗阳春面,我愣了一下,因为我怀疑他耳朵是否听不清,而且我口袋铁定付不出一碗阳春面的钱。没敢动筷子,走到正热腾腾煮面的摊子旁,我拉拉他的手:“老板你搞错了……”他立即以浓重的四川乡音回答我:“你先吃,我忙,待会儿再说。”我坐下来,还没吃完半碗,老板突然扔了一个卤蛋到我碗里,转身又走了。

  我静静坐在那里,想等他忙得告一段落,再问怎么回事。约莫黄昏五点,客人少了些,他走过来问我:“小女孩,你的外婆呢?”我据实以告。他立即说:“你以后天天来,外婆会好起来,你不要怕,她回来了,我再和她算钱。”

  那一夜我的三阿姨从台北赶回来探望外婆,我赶紧告诉她我欠面摊老板钱的事,她当晚带着我向面摊老板致谢,并还了钱。隔几天面摊老伯伯告诉我,自己十六岁就在田里被抓伕当兵,一路打仗逃难,就靠许多不认识的人一次又一次接济……才能活到今天。“你这女娃儿聪明,好好读书,孝顺外婆。”

  十一岁的我没有太多同理心,受到一个中国战乱孤穷老兵的照顾,我没明白,当他说“好好读书”,是因为他没有读书的机会;当他嘱咐“好好孝顺外婆”,是因为他被迫和父母离散,已无孝顺的机会。那孝顺叮咛是遗憾,是另一种想家的表达,是深沉的叹息。

  所谓的人性,如果完全不设想他人的处境,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

  四川外省面摊老板在我们这个本省家庭口中,一直以来绰号就叫“老芋仔”。芋仔是一种不需要施肥的根茎植物,扔在哪里就长在哪里。长相不好,烤熟吃起来却甜甜松松,削皮时手摸着,有点发麻。满山遍野,只要挖个洞,就可找到几颗松软芋仔。芋仔命贱,“老芋仔”型的外省人,命也薄得很。过去光顾他的面摊无数次,我们没人关心他从中国大陆哪个省份来,怎么和爸爸妈妈失散,好似他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怪物。他在我们生命中的意义,只有阳春面特别便宜好吃,一个夜市里搭个违章建筑从早到晚卖面,白天也蜷曲摊旁睡觉的孤伶摊贩。

  外婆后来果然安然回家,牵着我向“老芋仔”面摊老板致谢。

  一年后,有天面摊门口特别热闹,原来娶亲了。姑娘从梨山买来,清瘦娇小的女子,没隔多久也生了小孩,小姑娘常背着小孩在摊前烫面。面摊老板难得经常带着笑意对人说话,这迟来的幸福,滋味应该特别甜。

  我之后常常特别光顾面摊,标准菜色“阳春面加卤蛋”,像一种感念仪式。几次听到他在旁边教太太,面要煮得好,放下去的时候,得立刻捞起来,再搁回去;千万不能一次烫太久,否则汤糊了,面也烂了。

  有天面摊老板不做生意了,关了门,哭嚎的声音,穿透薄薄的夹板,凡路经夜市的人都听到。隔壁杂货店老板娘转告外婆,“老芋仔”的梨山小老婆跟人跑了,儿子也带走了,还把他长年积蓄、摆在床底下的现金偷个精光。我望着紧闭的门,有几次冲动想敲大门,但又觉得突兀……就这样过了三天,老芋仔上吊自杀了。上吊时,绳子挂在违章建筑梁上,脸就对着后墙的蒋介石遗照。

  这是我的第一堂“同理心”之课,我的“同理心”导师,我不知道他识不识字,上了多少学,我甚至写不出他的全名;但他教导我的“同理心”之课,我终身深刻难忘,恩情似海。他的故事以如此悲惨的惊叹号结束,更令我难以忘却他曾在我寂寞困难时给我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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