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当年看过的电影一部也记不清了,我却还记得天上闪闪的星星。是不是那时我看星星的时候反倒比看电影的时候要多呢?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最高兴的倒不在于电影的内容和故事,电影吸引了大人的注意力,我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在正式电影还没有开始之前,放映员一般会加演一些小片断,大部分是已经很陈旧的领袖人物活动的新闻简报。如果放映的加演片断是自然风光,孩子们就会骑在父亲们的头上,寻找从后面射来的光束,然后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这些手势在雪白的屏幕上变得巨大而灵活。于是,孩子们都发出欢快的笑声。酣畅淋漓的笑声在广大的场地里此起彼伏。
即使在正式的电影开始之后,我们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从头看到尾。还不到一半的时候,孩子们就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玩起了捉迷藏。
这些调皮的孩子,有的跟我一样是矿区职工的孩子,也有的是附近农民家的孩子。大家不分彼此,玩得非常默契,片刻的功夫便如同一家人一样。"工农联盟"在成人的世界里只是口号,在小孩的世界里却真正实现了。
散场的时候,大人们往往大声喊着各自孩子的名字,孩子的应答从各个角落发出来。这一场景有些混乱,又有些温暖。
刚刚互相熟悉的孩子们,又恋恋不舍地分开,各自像小磁铁归向大磁铁一样,奔向各自的父母。
下次的游戏,只好等待下次的电影。
而孩子们纯真的友谊,多半是在大人们聚精会神地观看电影的时候产生并巩固的。我还记得一些有趣的绰号和灵活的脸庞,他们成为我童年生活永不褪色的背景。
宁萱,你有过类似的童年生活吗?那个偏僻而困苦的矿区,在父母们的回忆里,会有些苦涩的味道;而在我的回忆里,却充满着甜蜜和温情。
有一个平常很爱逗我玩的"眼镜叔叔",他是一个比父亲更年轻的、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矿上的叔叔很少有戴眼镜的,因此我们这帮小孩子便叫他"眼镜叔叔"。眼镜叔叔长的很英俊,刚刚结婚,还没有小孩子。因此,他们夫妻两都特别喜欢小孩子。他们经常带我上山捉麻雀,阿姨的兜里总是装着棒棒糖,一支接一支地塞给我。
眼镜叔叔家里有很多书,这是最吸引我的"钓铒"。跟外公家的那些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不一样,眼镜叔叔家里的书多是外国文学,从安徒生童话到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从《一千零一夜》到《普希金诗歌选》,不管是否看得懂,我一本接一本地像流水一样读了下去。
矿区的孩子都好动,很少有喜欢读书的。发现我对书有着天生的亲近感,眼镜叔叔便让我无条件地分享他的藏书。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他知道。
突然有一天,眼镜叔叔在煤矿塌方中死去了。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塌方是在一瞬间发生的。还来不及呼叫一声,他和另外几个工友就被埋在几百米深的坑道里。人们抢救了几天几夜,然而救上来的却是几具面孔扭曲的尸体。这是很久以后,我从大人们口中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的。
大人们从来没有正式告诉我眼睛叔叔已经离开了人世了,连父亲和母亲对我也守口如瓶。然而,从此以后,眼镜叔叔再也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那年轻的妻子、我美丽的阿姨,天天在房间里哭泣,出门的时候也是神情恍惚的。我叫她,她看了看我,好像从来就不认识我一样,不答应我。她再不给我棒棒糖吃了。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那是第一个跟我有着亲密关系的人离开我。然而,那只是一丝忧郁的阴影,并没有遮住我心头的阳光。很快我又蹦蹦跳跳了。
后来,父亲调动工作,我们一家离开了矿区。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想念那里的青山,那里的矿井和那些童年的伙伴。我再也没有跟他们见过面。现在,即使再见面,我谁也认不出来了。后来,只是辗转听说煤矿效益很不好,工人的日子很难过。
有一次,父亲的一位同事写信给他,倾诉了生活的艰难,他们每月只有一百元退休金,有时还不能按时发出,因此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保障。父亲拿着信叹了半天的气,给这位同事汇去了五百元。虽然这仅仅是杯水车薪,但毕竟是一点心意。
讲完童年的故事,我又重新读你上次的来信。你对于"忏悔"的论述,让我信服和叹服。
你讲述的那个《圣经》故事也让我深受启发: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什么连一位获得拯救的玛利亚也难以诞生呢?有人身在淤泥之中,却因为忏悔而永生;有人长在辉煌的宫殿里,却因为拒绝忏悔并嘲笑忏悔的人而坠入炼狱。人与人之间太不一样了。
同样在土地上行走的,有耶稣这样的人,也有犹大这样的人。
同样在苍穹下呼吸的,有甘地这样的人,也有枪杀甘地的凶手戈德森这样的人。
现实生活中,崇高与卑劣的距离,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宁萱,我一边在给你写信,一边又想给你打电话。我想听听你电话里的声音,请你在电话里给我唱一首歌。我记得我们在未名湖边的那些夜晚,你的歌声在我的耳边荡漾。
可是,我的手机又没有电了,我只好先充着电,继续把这封信写完。写完信,手机也就充满了电,我就可以听见你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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