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的生日,我给他打电话仅仅因为我牙疼。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就这样,我们谈开了。我们谈起了北大,谈起了文学。话题慢慢地由外部进入内部,迂回地深入我们都想触及的核心地带。
我更关心他的处境。我隐约感到,他会遭到伤害。他的那些文章,那些只会带给他坎坷命运的文章,是他生命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人曰:"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误苍生。"要做一个有良心的写作者,在这个时代真的如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吗?
他已经下定决心这样做。
我问他,以前到过香港没有?他说,没有。我便劝他说,可能的话,不如到香港去,那里有更加自由和宽松的空气,又同是华人的世界,不会产生脱离母语环境的苦恼。在那里,可进可退,可伸可缩,既能够获得全世界广泛的资讯,也能够继续进行更加坚韧的战斗。
但是,他说,他决不离开这片土地。
他告诉我,即使明确知道面前会有陷阱和暗箭,他也不会退却。他引用了《圣经》中的句子来表明他的信念:
各人必担当自己的担子。(《加拉太书6:5》)
他说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种"切肤之痛"。
他谈到,他每年坐火车从四川到北京,或者从北京回四川,沿途经过北方那些贫瘠的省份--河北、河南和陕西,每当把目光投向窗外,就会看到一幕幕令人心碎的场面。衣衫褴褛的百姓们,与他们的列祖列宗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他们耕耘的大地,已经无复先祖世代的富饶;他们仰望的苍穹,已经无复先祖世代的明净。他们承受着大地带来的祝福、快乐和收获,他们也承受着大地带来的诅咒、困窘和贫瘠。在今天的世代,后者远远多与前者。因此,他们的腰更弯曲,他们的皱纹更深,他们的皮肤更干裂。每看到此,每想到此,不禁眼泪飞迸。
他还说,他回到故乡,回到村子的尽头,会看到一排摇摇欲坠的小学教室,会听到琅琅的读书声。他说,这些生命与他的生命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他要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这片土地上。
我知道他的想法,但我还是作无用功般地劝说了他好一阵。他很固执,我说服不了他。他的固执既是他的缺点,又是他的优点。他念念不忘的是那些沉默在金字塔底层的人,我因此而欣赏他。
然而,我在欣赏他的同时,却又想保护他,想自私地为他一个人的幸福考虑。这时,我把他当作我的亲人来看待。
最后,我自己也彷徨于无地。
我们的通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我怎么感到才刚刚开始?还是古人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在快要告别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刚才好害怕他的声音--分贝那样的高。他解释说,他的手机信号不好,他担心对方听不清楚,才特意提高嗓门的。不过,当时,电话连续响了两次,他去接的时候却都没有人应答。他确实有点恼火,以为是谁打错了电话,却不表示道歉。所以,他说话的时候的确是带着一点火气。
他告诉我,按照他的性格,在通常情况下遇到这样的陌生电话,他不会再打过去追问。
但是,今天晚上,鬼使神差地,他破例按照手机屏幕上留下的号码打了过去。
假如他不理睬我的电话会怎样呢?如果他给我留的不是手机号码,而是座机号码,座机无法显示我的手机号,又会怎样呢?
多少个起承转合的偶然原因,才会诞生今天晚上我们的通话。
通完话之后,我才感到身心疲惫。躺在床上歪着脖子打电话,脖子几乎都麻木了。通话过程中,伤口的疼痛也完全被忘却了。与知心的朋友通电话,想不到也是一剂克服疼痛的良药。
今天是我的生日,刚刚搬了"新家",我请了一大帮朋友到"新家"里聚会。既是生日聚会,又算是DOUBLE_QUOTATION乔迁之喜"。在单调的学生生活中,多给自己和身边的朋友找一点快乐的名目,总是有必要的。
每次聚会,总是少不了老朋友先刚。先刚会做一手好菜,而我也能够凑合着炒出几道原汁原味的川菜来。我们两人的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以前,我们也聚会,但在学校附近没有场地,要坐很远的车到南城的一个朋友家去。来往奔波,十分麻烦。在车上耗费的时间,比我们聚会的时间还多。现在,我的房间虽然小,但是也足够七八个朋友"济济一堂"了。
我跟先刚一大早就出去买菜,然后忙了一个下午,终于摆满一桌子的各色菜肴。几个好朋友也陆陆续续到齐了。有的带来水果,有的带来酒。大家有说有笑,有吃有喝。在我安宁的生活中,难得有如此热闹的时刻。风卷残云,当桌子上的酒菜大都消失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于是,一桌子的人,又开始三三两两地告辞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很快,这些朋友,毕业的毕业,出国的出国,回家乡的回家乡,还能够聚会几次呢?聚会的时候是快乐的,但聚会之后想起即将到来的离别,却又万分惆怅。
有两个远道而来的朋友不想回家,我们便到萧瀚的房间,席地而坐,谈天说地。聊到那些乡村里依然在受苦的父老,聊到那些城市里不断遭受欺辱的民工,我们的话题越聊越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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