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草_余杰【完结】(27)

阅读记录

  萧瀚是学法律的,上研究生之前,他曾经长年去采访那些来京上访的百姓。他告诉我们,有的家破人亡的百姓,就只带一卷草席,持之以恒地等在某气势恢宏的衙门门口。他搜集了一大箱子的资料,却一点也帮不了他们--每到这样的时刻,顿时感到所学的法律一无所用。大家沉默无语。

  一位朋友带来了一瓶烈性伏特加。酒性太烈,刚才一群人也只喝了一小半。萧瀚建议说,不如我们再来一点,哪怕"借酒浇愁愁更愁"。他的提议得到大家的响应,每个人的手上又多了一个酒杯。

  我们住在六楼。周围的高楼不多,通过窗口可以眺望到市中心的灯火辉煌。电视塔兀然而立,毫无美感。拉上窗帘,我们的世界独立而宁静。

  正在心情压抑的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我打开手机,刚刚"喂"了一声,另一边就断开了。刚放下,它却又响了起来。一接听,依然没有回音。

  手机的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现在已经十二点了,谁会在这个时间给我来电话呢?这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呢?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决定给对方打过去。照通常的情况,我会对这类的电话置之不理,然后继续跟朋友们聊天。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打电话的人。我总是觉得,在电话里,人们说的话都是想好的、修饰过的、不真实的。我之所以买了一部手机,因为学校的宿舍没有安装电话,别人找我很不方便。其实,平时也很少使用。有时,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一泡就是一整天,一整天都把手机关闭着。

  对方的电话拨通了,我有些恼怒地询问究竟是谁打我的手机。

  是女孩的声音,她说:"我是宁萱。"她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遥远却清晰。像一眼甘泉汩汩流淌。

  我一听是宁萱,赶紧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连灯也来不及开,就在黑暗中与她交谈起来。

  宁萱说,她刚刚拔掉两颗智齿,伤口疼的厉害,忽然就想给我打电话聊聊天。我的手机号码被抄在电话薄里好久了,一直没有使用过。此时此刻,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想要拔这个号码。

  我告诉她,不久前,我也拔过一颗智齿,也曾经连续一个星期的时间天天都喝粥。当我讲到我拔牙时身边围着一群博士生的情景,宁萱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我告诉她,今天是我的生日,刚刚举行了一个朋友们的聚会。她的电话来得很及时。其实,我盼望这个电话很久了,只是没有勇气率先给她打过去。

  宁萱在电话的那边很惊讶,她说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这是不是天意呢?我们的认识由一个巧合连环着另一个巧合,巧得连我们自己也不敢相信。

  宁萱劝我好好保护自己。她说,假如不认识我,仅仅是我的一名普通读者,她会欣赏我的勇往直前、我的无遮无掩、我的率性而为。但是,她认识了我,成了我的朋友,她就不得不从世俗的角度替我考虑,不愿看到我"赤膊上阵",中了的敌人的暗箭,而希望我选择"壕堑战"的方式,不要让自己的毛发受伤。

  就这样,滔滔不绝地,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半个多小时,这是我使用手机以来最长的一次谈话。我向来讨厌那些在电话中喋喋不休的人,而今天我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手机都被我握得发热了,手心的汗水在上面留下了印痕。

  在许多场合,我沉默的时候居多。从很小的时候起,我说话就有些口吃,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连母亲也不知道。在人多的地方,我一说话就"期期艾艾"的,脸憋得通红。好多年里,内心也因此而自卑。口吃的孩子对世界的看法与那些滔滔不绝的人不一样。我的朋友、诗人孙昌健有一首题为《口吃的孩子》的诗,我很喜欢:

  一副天生的好嗓子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说起来总有点结结巴巴

  不甘于无声的独白

  把嗓音挡在耳朵后面

  一遍遍重新开始朗读世界

  但当声音一跟空气相撞

  自己听起来也觉得怪诞

  仿佛地球就要爆炸毁灭

  有好多好多的梦要说呀

  不能说就偷偷地写和画

  轻轻地哼着小曲吹口哨

  只有一个梦最美好而急迫

  哪一天能在公民聚会上

  发表三分钟的演讲

  这两年来,我也尝试着开始在大学里演讲,甚至在几千人的大会场上演讲。尽管中间也会出现若干口吃的时刻,但我的表达正变得越来越流畅。

  从童年开始,口吃一直在影响我与他人的交往。尤其是在打电话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三言两语,连意思都还没有表达清楚,就急匆匆地想放下电话。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天跟宁萱谈话,我感到从所未有的轻松,我几乎没有显露出一点口吃来,我破天荒地有了想说话的欲望。我说的话比宁萱多,而宁萱在另一边安静地听着。

  结束了通话,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再回到萧瀚的屋里,他们已经改变了话题。夜更深了,大家都有些倦意。而我,再也没有想说话的愿望了,便建议说到此为止吧。于是,两位客人在萧瀚的房间里打地铺,而我回到自己的屋子。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想刚才自己究竟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却大都记不起来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余杰